48 回家1

車廂裏不算亂,但是嘈雜,全在閑聊,還有人公放音樂。張沉靠窗坐,戴着耳機,把自己隔絕在所有人之外,手裏擺弄一個照相機,來回翻看,時不時貼着窗對外面飛逝的景來幾張。

對面坐一個大爺和一個女人,女人懷裏還抱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大爺嗓子粗糙得像摻了沙,一聽便知道是在煙裏浸久的,他大喇喇靠着椅背,正跟那女人孩子講過去的故事。對面程聲聽到幾嘴閑談,那大爺說自己兒子是狗娘養的白眼狼,初中剛讀完就辍學做生意,趁着下海潮發了財,自此北上裝成首都人,不認自己老子,每月連養老錢都不給他,他來來回回從老家往北京去,想讨些錢花,可人還沒進門就被兒媳婦叫保安趕了出去。

那女人心不在焉地聽,老頭只好悶悶不樂地把話題轉去她懷裏的小孩,眯着眼跟小孩說:“要好好學習,千萬別學不三不四的東西。”說着瞧了眼對面戴着耳機的張沉,又跟小孩說:“你看你對面那個哥哥,鼻子上打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肯定上學時候學習差得要命,正常人可不能那樣。”

程聲聽了往對面看去一眼,正好和那老頭對上眼,老頭不說話了。

他又轉頭去看張沉,這時張沉正靠着窗邊拍景,半邊臉被玻璃窗外暖融融的陽光籠着,睫毛鼻尖都在陽光裏,讓人看不大清晰,程聲覺得他拍景的模樣實在太認真,認真得過頭,好像他這個人多愛生活一樣。

過一會兒,程聲拍拍旁邊鼓搗相機的張沉,湊去他耳邊問:“你能不能給我玩玩你的相機?”

張沉轉過頭,把耳機卸了,猛然間回到嘈雜的現實世界,表情落下來,又問了一遍旁邊的人:“你說什麽?”

程聲重複一遍:“我想玩玩你的相機。”

張沉沒說什麽,遞給旁邊的程聲,之後重新戴回耳機,靠着窗邊,一副不大願意跟人交流的樣子。

挨着程聲坐的海燕聽到他們說話,安撫着拍拍程聲,說:“他每次回家都這樣,不是針對你,這兩天我也不敢惹他。”

程聲說:“我知道,我知道,沒事。”

海燕松口氣,靠上他的肩,感嘆:“你說張沉長什麽樣啊?他們樂隊七媛喜歡他我倒是能理解,他最開始對不熟的人都很好嘛,人家就上了他的當,歌迷喜歡他我也能理解,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歡他搞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可你我就不理解了。”她整整衣領,接着又說:“你比我認識他的時間還早吧?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都快活不下去了,真有人喜歡那樣的?”

程聲說:“我們以前只一起待了兩個月,一個暑假而已。”

海燕“啧”了一聲:“程老板,你要跟我學着點,雖然一把年紀,但我也沒把心封住。”

程聲又問:“你多大了就說自己一把年紀?”

“三十整,比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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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程聲側頭去看她,發現她一點也不像三十歲的女人,臉上帶一股天真勁,看着看着程聲覺得自己被完全比下去,張口說:“我比你小兩歲,但你看着比我年輕。”

聽到這話海燕馬上笑起來:“因為我活得自在沒煩惱嘛,不結婚也不生孩子,張沉沒事還總帶我出去玩。他說我和他媽媽年輕時候很像,所以對我可好啦,我每天除了工作什麽也不用操心。”

程聲看着她的臉,恍然間真看出一點熟悉的影子,他也笑了,換了個稱呼:“姐,這段時間謝謝你。”

聽到程聲叫她姐,海燕嗖地從他肩上起來,打了他的腿一下,“別叫我姐,聽着好老。”

程聲沒再說什麽,低下頭專心鼓搗剛從張沉那裏要來的相機。

車廂裏仍然嘈雜,對面的老頭源源不斷發表着自己的真知灼見,旁邊海燕靠着他,嘀嘀咕咕念叨:“想回去又不想回去,人心好複雜。程聲坐得板直,懷裏抱一臺相機,他先點開相冊逛了一圈,發現裏面好幾千張照片,滿滿當當全國各地的景,戈壁海灘落日星空,還有不少人像,大多是張沉樂隊成員,七媛抱着張沉的吉他站在越野車頂,背後是落日時大片泛紅的天;幾個人在雲南老城裏做街頭演出,七媛搬着大通鼓朝鏡頭笑;滿地音箱電線樂器的排練室裏,老劉站在牆邊,在牆上挂着的他們三個人的合照上寫:工體開演唱會,但緊接着下一張照片裏這行字就被抹掉,張沉骨骼分明的手出現在照片上,在那行字旁寫:先做十張專輯,下一張的字又變了,只加了一個字:先做十張好專輯。

他接着往下翻,更多的是模糊不清的景,城市裏的紅綠燈、虛了焦的人影、爆破後的施工地、樂器行門口被家長拎着學琴的小孩、新建的百貨商店和牆衣外鑲嵌的巨大廣告牌。

程聲把幾千張照片挨個翻過一遍,發現竟沒有一張張沉自己的照片。

他把相冊退出,換上照相模式,熟練地調好參數,眼睛盯着分成幾格的取景框,來來回回找自己的目标。

旁邊張沉靠着窗看風景,只留給程聲半張臉,那半張臉浸在陽光裏,只有對着程聲的下颌骨線條看得清,這道身影很快出現在取景框裏,搖搖晃晃在取景框幾道白線中蕩着。

嘈雜的車廂也不鬧了,程聲聽不見外界聲音,只顧盯着取景框,一點點調整構圖。

忽然,對面坐的小孩出了些動靜,雙手搖着她媽媽的胳膊,嘴裏嚷:“對面那個哥哥一直盯着那個哥哥看,還拍他。”說完又加了句,聲音更大,好像故意要他們聽到好主動遞給她玩,“我也想玩照相機,可是不好意思問他們要。”

緊接看風景的張沉回頭了,原先那半張浸在陽光裏的臉回到雜亂的車廂內,倒沒有很多年前不大高興的表情,只是有股忽然回到現實世界的不适應,他盯着對面舉相機的程聲看,拿那種專屬于他的、不适應現代社會的迷茫眼神看程聲。

程聲在取景框裏看到張沉背着光,眼睛盯着自己看,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連着按下一串快門。

****

雲城火車站早就翻了新,廳裏空調冷風灌得足,售票窗口增了一整排,出站口又大又敞亮,再聞不到來來往往夾着灰塵和汗的人肉味。

程聲和他們一起從出站口出來,原先火車站對面幾層灰樓全消失,換成了一家十幾層高的連鎖酒店,再往出走,道也拓寬一倍,原來路邊擠着紅字玻璃門的小店被夷平,變成覆着蔥綠的草和樹的綠化帶。

程聲邊走邊說:“變了好多,我認不出來了。”

旁邊海燕攬着他胳膊,她沒由來特別喜歡程聲,總想和這人黏在一起,程聲每次說話她都要立馬接茬,臉上表情很是得意,“我就說吧,你肯定認不出。”

張沉打了輛出租車,報了熟悉的酒店名,三個人擠在後座搖搖晃晃,跟着車晃了快二十分鐘才到張沉訂好的酒店。

雲城原先沒什麽上檔次的酒店,挨着火車站和汽車站的破爛小旅館倒滿街都是,但這兩年不知哪個腦袋抽筋的土老板非要在這裏建高檔酒店,城中心竟多了好幾家直沖雲霄的酒店大樓。

程聲跟着他們往酒店裏走,剛走到前臺就聽前臺對着張沉說話的聲音:“先生,您訂好的一個大床房,一個雙床房……”

他們一同搭電梯上到十一層,海燕一手拿着房卡一手拄着拐杖篤篤篤地走了,程聲跟在張沉身後,等他刷卡開門時往裏一看,果然是兩張單人床。

說不上失望,程聲想來想去也不覺得張沉會給他們倆訂一張大床房,只有他自己能冒冒失失做出這事來。

就在程聲倚着門對這兩張單人床發愣期間,張沉已經把來時帶的東西整理好,回頭見程聲還在原地待着不動,催他:“你不整理東西嗎?”

程聲這才進來,但他收拾東西慢吞吞,張沉就靠在酒店椅子上看他慢吞吞的身影,自然講起他們這兩天的安排,“下午我去看看我爸,之後去郊區殡儀行拿訂好的紙錢包袱,晚上一起去墓園看我媽、明明、還有海燕爸爸媽媽,明天早上沒什麽事,帶你逛逛城裏,下午我們就回北京。”

程聲停下手裏動作,忽然說:“我也想去看看叔叔。”

可張沉拒絕道:“我爸精神狀态不大好,你就別去了。”

這件事上程聲顯得非常固執,無論張沉拿怎樣的理由打法他,他都執拗地重複着:“讓我去看看吧,見不到你家人我心裏難受。”

最終張沉也沒拗過他,把帶來的東西擺好後拿起桌上的包,和程聲一起搭電梯下樓,往城西一家療養院去了。

他們進門時張立成正靠着輪椅曬太陽,聽到外面門的響動也沒回頭,直沖沖朝背後問:“張沉?”

“來看看您。”

聽到後面熟悉的答複後他又問:“繳費了嗎?先去把今年一整年的費繳了吧,我每天都怕你把我扔在這裏不管不問了。”

後面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兩個人的聲音,張立成對這陣腳步聲有些困惑,迷茫地轉頭去看,卻發現張沉旁邊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說熟悉倒有些勉強,但程聲這號人實在叫他難以忘記,他瞪着眼,來來回回打量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原本搭在腿上的手哆嗦着擡起來,一根手指顫巍巍指着程聲,像是不敢相信。

張沉把程聲攬去自己身後,坦然地為張立成介紹:“我現在公司的老板,說想來看望你。”

張立成的手指還沒落下,但眼裏的驚訝驟然消退不少,他看着看着最後竟笑了出來,胸口笑得一晃一晃,像只咔咔作響的老機器。

那只手又轉向張沉,催他:“去繳費吧,去繳費吧,你爸我每天都擔驚受怕。”

張沉安撫着拍了怕程聲的手,側頭說:“你跟我一起去吧。”

可話剛說完,張立成又開口了:“我想跟你領導聊聊天。”

張沉拒絕:“他不想跟你聊天,只是來看一眼。”

剛說完,身旁的程聲卻拍拍他的胳膊,小聲說:“沒事,你去吧,我也想和你爸聊聊。”

張沉皺起眉,還想再阻攔就聽程聲拿中午那副固執語氣重複道:“沒事,我這麽大一個人能有什麽事?你快去吧。”

張沉不放心地看他兩眼,又看看陽臺上安靜曬太陽的張立成,最後叮囑程聲:“有事給我打電話。”

旁邊的人說“好”,之後又催他:“快去吧,快去吧。”

等把張沉打發去繳費,程聲從床邊搬來一個椅子,挪到陽臺上坐下,心裏忐忑不安,嘴上還是禮貌地開口:“叔叔好。”

陽臺裏很靜,旁邊的人沒有回答他。

空氣靜止了幾秒,程聲硬着頭皮繼續開口:“您還記得我嗎?”

這次張立成“嗯”了一聲,緊接着轉頭觀察程聲,眼睛骨碌碌盯着他,從頭到腳來回掃蕩。

程聲被這眼神盯得瘆得慌,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就聽輪椅上那男人慢悠悠道:“我前兩天和病友一起看電視,換臺的時候聽到一個好熟悉的名字,再一看,新聞裏不是你爸麽。”

程聲沒開口,手在膝蓋上快磨出火星。

聽到旁邊的人沒反應,張立成又說:“你和我兒子是那個對吧?”

這回程聲把頭低下去,再不開口了。

“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麽知道的?”

張立成把眼眯起來,整張臉被大太陽曬得通紅,面上沒一丁點張沉的影子,如果不說沒人以為這是張沉爸爸。他就這麽惬意地曬太陽,不等程聲回答便自顧自接着說:“都知道,張沉的同學、老師、街坊鄰居、整個雲城都知道他是個喜歡男人的同性戀,你當年那驚天動地的一鬧,他在這地方是徹底身敗名裂了。那時候連隔壁床病友也偷偷摸摸背着我聊,說張沉和他媽一樣,都喜歡勾搭男人。”

張立成還問:“你是不是老天派來故意折騰我家的?你一來我們就要家破人亡,你怎麽又來了?”

這次程聲終于出聲了,但只是幾個沙啞的音節,他低着頭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那時候太喜歡他了。”

張立成搖搖頭,轉口道:“你覺得我們需要你的對不起?”他繼續說:“我兒子好出息,他不在意這些,那麽多人讨厭他,他根本無所謂。他從小學到高中每一次都考第一名,比我和他媽強多了,我們連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張沉後來做的工作可是拿英文編碼呢。你知道嗎?從小張沉就被老師說是神經病、自閉症,小時候其他小孩不喜歡他,污蔑他偷錢,說他罵老師,把他作業撕了扔在雪地裏,在他校服背後寫髒字,張沉他媽媽還在的時候就帶着他去學校裏跟校領導鬧哇,說我們兒子根本不可能做這種事,張沉可是在學校裏撿到一塊錢都會交給老師、日記本裏乖乖寫老師今天教了什麽的孩子,院子裏的爺爺奶奶全都喜歡他。可你那一場鬧完,他又被人說同性戀、艾滋病,這下連院子裏的爺爺奶奶也避着他走。”

程聲咽了口口水,來回摸着自己膝蓋,嘴裏反複念叨:“對不起,對不起。”

可張立成置若罔聞,他只是太久沒和人說這些話,不需要別人回應,只需要源源不斷向外排洩。

他還在講,講張沉小時候被其他小孩帶去山上探險,大雪天裏被扔在山上凍了一整晚,李小芸第二天把他從山上找回來,抱着凍僵的孩子哭,還講他最初住院那幾年總能看到張沉的手在流血,張立成問他,得到的答案有時是凍裂了,有時是在餐館洗盤子時不小心劃到手,有時是練琴練得太久。練琴這個答案很讓張立成不屑,那時候他就會問:“張沉,你練什麽琴?吉他?鋼琴?就你還學鋼琴?哪有人快二十歲才開始學鋼琴?你為了融入上等社會就這麽努力?你是不是被你從前那個相好的蠱紅了眼?可人家是什麽家庭你是什麽家庭?你怎麽就沒點自知之明?”

張立成又想起一碼事,仰着頭曬太陽,悠閑地說:“可就這樣,好多姑娘喜歡張沉呢,因為他搞些破音樂,還遺傳了他媽媽的臉,你們這些文化人不知饑飽就搞些神神叨叨的東西,真是腦子有病,有一個甚至追到這裏來找我,說自己為了愛情坐了十幾小時火車才找來,我看着她想,這麽漂亮一個姑娘怎麽會喜歡張沉?所以我對她說,姑娘啊,你看我兒子像是能跟人産生愛情的人嗎?他現在怕是連人類都不喜歡了。”

旁邊程聲的胳膊開始打哆嗦,央求着:“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張立成轉頭拿那副骨碌碌上下轉的眼睛打量程聲,又問:“那你和我兒子誰是幹的誰是被幹的?還是換着來?”他琢磨着,看了程聲消瘦的身體許久,像是恍然大悟:“你這麽瘦,又不如張沉高,肯定是你被幹。”

他又瞧上程聲的臉,想到他家裏,好像在某些方面扳回一局,點着頭感慨道:“張沉搞同性戀能搞到你這樣的也不虧,我兒子太好強了,什麽都要最好的,哪怕搞男人也要搞最好的男人。”

程聲騰地站起來,想往出走,可緊接着外面的門微弱響了一聲,張沉拿着繳費單走進來,腳步聲很輕,很溫柔,程聲聽着這樣的聲音怎樣也無法把剛剛張立成的話和張沉聯系在一起。

屋裏瞬間靜下來,張立成靠着輪椅的背佝起來,閉上眼抿起嘴,悠然自得曬太陽。

張沉看着對面身體止不住打戰的程聲,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輕聲問:“你怎麽了?”

“沒事。”

張沉知道有事,卻沒問什麽多餘的話,最終只拍拍他的肩,說話語氣放緩放柔和,“跟你說別來,你非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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