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回家2
墓園在城郊,沒人管理,風吹日曬倒了好幾座碑。四周種着層層冬青樹,這座墓園因為離城中心遠才免于被夷為平地的命運,裏面也不大講究,地上蓋着一茬茬枯黃短草,裏面稀疏立着排排青灰色石碑,遠看卻是黑壓壓一片。但仔細看,一塊最普通的石碑旁打了排紮眼的木樁,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在惡作劇,可再看,那排木樁正好打在墓碑旁,等齊等寬等高,好像要和那碑的主人共存亡,或是要守護她。
晚上去墓園時程聲精神一直不好,黑夜裏張沉看了他很多次,最後猜張立成跟他灌了些不入耳的難聽話,于是把他往自己這邊攬過些,眼睛看着黑夜裏的碑,話卻是對他說:“我爸那人神經病,他跟你說什麽都不用在意。”
程聲輕輕說了一句“好”,卻猛地跪在李小芸墓碑前,連着磕了好幾個響頭。
原本在另一排碑前燒紙的海燕聽到突如其來的動靜吓了一大跳,等聽清這一陣咚咚咚原來是程聲對着碑磕頭,倒是松了口氣,嘴裏嘟囔着:“有錢沒錢,有權沒權,該難受該愧疚倒是一樣不少,沒比我們好到哪裏去。”
旁邊的張沉站得筆直,朝墓碑的方向輕輕叫了聲媽,周圍寂靜得慌人心,這短短一聲在黑夜裏還生出回音,張沉忽然想起那些贖罪的佛經,他以為沒必要,因為已經過去太久,久到他快要忘記這個人的臉,再看到這張新面孔時他已經不想再記起這些事,他全都快要忘記了,小時候說他神經病的老師、冬天把他扔在山上的一群小孩、因為同性戀避着他走的老人,張沉早已不記得這些人長怎樣一張臉。于是他又輕輕對着媽媽的墓碑說:“你原諒他吧,這個人比我還倔,你如果不原諒他,他這輩子都要和自己過不去。”
說完他把手搭在程聲肩上,另一只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發,在空蕩蕩的墓園裏說:“我替她原諒你了。”
他們三個人燒了許多紙錢包袱,張沉程聲在這座碑前燒,海燕在緊挨着的另一排碑前燒,嘴裏念叨着:“明明,我對你可夠好了,這麽多年還沒忘記給你燒錢,要知道我自己都沒什麽錢可花。”
她拿手裏的拐杖戳墓碑,耳邊全是程聲剛剛咚咚咚磕頭的聲音,忽然就笑了,朝着墓碑的方向說:“明明,我總以為你死得早,死得可惜,可你看,活着也沒什麽好,程老板這麽有錢有勢有學問一個人,不也和我們一樣痛苦地活着熬着嗎?你這樣想,有沒有舒服一點?”
空蕩蕩的墓園裏回蕩着她的話,一旁程聲撲通一聲坐在墓碑旁的枯草地裏,手指時不時在身邊這座粗粝的石碑表面摩挲着。
張沉把下午買來的東西全燒完,從随身包裏拿出一只鐵盒,把從療養院出來後洗好的照片挑挑揀揀放進去。
程聲靠着墓碑,雙手抱着摸着,臉上一點害怕的神色都沒有,他聽到叮咣的聲音仰頭去看張沉,正好看到他手裏一沓照片的邊角,啞着嗓子問:“你在幹什麽?”
“給我媽媽看。”張沉動作很緩很輕,總讓人以為被他摸到的東西都被他愛着,吉他、鋼琴、人、甚至連照片都不外如此。
他把挑好的照片一張一張放進去,跟底下的程聲講起來:“我媽從來沒出過雲城,連省會都沒有去過,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出去,所以我每去一個新地方就拍些照片寄給她,希望她能去世界其他地方走一走。”
程聲忽然伸出手,扶着髒兮兮的土地站起來,因為跪得太久腿上漫上酸麻,剛站起來人就往前一踉跄。
張沉伸手扶他,把人扶穩當卻見他盯着自己手裏那沓照片,一只手在裏面挑,抽出張早上在火車上拍的張沉。
那張照片有些模糊,張沉靠着窗,背後是大片翠綠的楊樹林,他浸在一片溫柔的光影裏,臉上挂着程聲從前從未見過的柔和表情。程聲那時看着他的側臉想,能露出這樣表情的人心裏總歸有能撬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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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被張沉扶穩,一只胳膊挂在他身上,說:“讓阿姨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她最想看的一定是你。”
張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手裏卻把這張照片放在最頂上,認真扣好鐵盒的蓋子,再仔細檢查一遍才準備動工。他對這片沒人管的墓園熟,利落地拿工具鑿開碑前松軟的土地,把剛剛封好的盒子規整擺進去,再一下一下鑿着旁邊的餘土把它填平。
夜裏風大,程聲被一陣陣妖風吹得發抖,胳膊環上自己的身體尋求安全感,他在涼飕飕的夜風裏跟着飄,但目光一直黏在張沉認真埋東西的背影上,看着看着随口問:“這東西埋在地下是不是很快會腐爛?”
前面的張沉連頭都沒回,“也許是吧,沒準是因為我媽媽看到了。”
“沒想到你也迷信。”
張沉說:“好事迷信,壞事就算了。”
程聲開始笑,笑着笑着注意到旁邊那排突兀的樁子,又問:“那排紅色的樁是什麽?”
這回張沉停了動作,把榔頭一下扔進旁邊草叢裏,随口說:“我閑得沒事打着玩,陪陪我媽,怕她太孤單。”
程聲知道張沉沒說實話,他不是那樣閑得沒事做的人。但程聲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麽,只能等前面那人主動來說,也就不再刨根問底。
他們三個人一共燒了幾大包紙錢包袱,旁邊還有好多個紙別墅紙汽車,生前沒享到的全給他們燒了去,多得怕是天上人永遠也享受不完。
程聲額頭和褲子上全是剛剛下跪磕頭時沾上的土渣,一旁張沉看見了,從包裏抽出包濕巾,仔細給他擦臉,動作輕柔又認真,程聲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額頭看,忽然開口:“我記得那天,你額頭上全是傷,還被雨淋了滿身,好狼狽。”
張沉拿手擋了擋他的嘴,又擋了擋他的眼,來來回回觀賞他只剩一半的臉,說:“我小時候真夠傻的。”
程聲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忽然說:“不傻,我從沒見過你那樣,那時候我覺得你把自己全部交給我了。”
他還說:“那時候我只想帶着你跑,跑去一個沒人的地方,什麽正事也不做了,每天只有我們兩個人窩在一起就好。”
回家的路上飄起小雨,絲一樣細,往下落也很難被察覺,他們三個人沒帶傘,就這樣在滿天銀絲裏走着。海燕拄着拐杖獨自走在前面,墓園出來她拒絕和這兩人走在一起,只說:“我有點難受,讓我一個人待一會,不要和我說話。”
後面兩個人肩蹭着肩,身上薄薄一層濕雨,張沉挨着程聲說:“海燕姐平時不是沒心沒肺,是因為太有心有肺。”
程聲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們要保護自己,不然怎麽活得下去。”
雲城這座城市讓張沉對程聲卸下防備,這裏不像首都,首都只留着他的外殼,上面貼着雲雲優秀标簽,但雲城裏誰都知道他是同性戀,誰都知道媽媽被自己克死了,張沉在這裏什麽都無所謂,什麽都能做,原本耷拉着的手忽然朝旁邊抓去,抓到一根沾上雨水的濕潤的手指後接着往上移,把旁邊人整個手掌包進自己手心裏。
程聲在雨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兩個人濕漉漉走回酒店,身上裹着層雨天裏特有的腥潮氣。張沉讓程聲先去洗澡,等他穿着睡衣搭着毛巾從浴室出來自己才進去。浴室裏有股暖烘烘的溫柔,是前一個人留下來的溫度。張沉想起前些年這一天,他一個人待在酒店,叫酒店餐洗冷水澡,夏天裏帶着一身寒和另一身寒的海燕一同去冷冰冰的墓園。
再出來時他看到床上的程聲正握着杯子喝水,旁邊桌子上有只藥盒,是常用的止疼藥。
他們兩個一遇雨天就背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張沉再去看程聲的臉,發現他和自己差不多,眉頭緊緊皺着,嘴唇抿成條線,一條胳膊在後背來來回回捋,好像想通過這動作緩解疼痛。他走去床邊坐下,拿起床頭櫃上的藥盒,仔細讀着背後印的說明,無意間問:“止疼片?”
程聲點點頭,“背疼,一下雨就疼。”他轉頭去看張沉的臉,發現他的嘴唇蒼白得厲害,一副忍着疼的模樣,想也是自己當年沒輕沒重那一棍下去讓人害了傷,于是試探着問:“你是不是也不舒服?要不要吃一粒?”
張沉沒推拒,抽出藥板掰出一粒,接過程聲手裏的杯子,就着溫水把止疼片咽下去。
外面雨有漸大趨勢,沒一會就聽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敲打在玻璃上,遠處有打雷聲,接連不斷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整座城好像被淹在海底一般。
屋裏兩個人窩在兩張單人床上,安靜地聽雨聽雷,等待止疼片起效果。屋裏只有床頭燈亮着,只打出他們床頭側面一小片光暈,程聲側臉看靠在床頭的張沉,忽然坦白講起從前來:“我那時候骨折挺嚴重,做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手術,之後每個下雨天都會背疼,全靠止疼片活命。”
他說着起身下床,挨到張沉床邊緩緩坐下,把自己的睡衣掀開,留一個赤裸削瘦的後背給他。
前面悶悶的說話聲傳來:“你看我後面的疤,是不是不算太明顯?”
張沉直了腰,眼前是一片又白又瘦的脊背,程聲的背很薄,脊柱那條骨頭尤其清晰,挨着後脖頸那塊還有好幾處凸起的骨節,上面分布着幾顆黑色小痣。張沉再去細看,終于看清他背上一條短短的疤,挨着脊柱,算不上顯眼。他伸手摸了摸,背的主人跟着他的手指顫動,他摸到哪裏手底下的脊背連帶骨頭就顫在哪裏,但前面的人什麽也沒說,任張沉的手在上面撫摸。
再過一會,程聲把撩上去的睡衣拽下來,踢掉腳下拖鞋,利落地爬上張沉這張單人床,眼裏閃着光,問他:“能不能讓我看看你後背?”
張沉點點頭。很快他感覺到一雙手摸上自己脊背,那雙手故意順着他的脊柱來回摩挲,手指和掌心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他肩胛骨旁的疤痕,一面愛惜地摸着,一面把整個身體往他懷裏湊。
“你的疤比我的明顯。”
張沉懷裏硬生生擠進一個大活人,他知道這人想幹什麽,但今天不想攔,嘴上也順從地如實說:“那時候沒做手術,裂開再自然長好就是這樣,摸着明顯。”
另一邊的床頭燈被按滅了,只剩張沉床頭這盞虛虛亮着,屋裏變得昏沉沉,光線裏有一點浮起的灰塵在飄。
張沉看着光影裏的程聲,半只脊背露在外面,後頸下一條細長而突兀的骨頭,上面有痣,旁邊有疤,張沉眼裏只有那條骨頭,它被皮肉裹着,泛着健康的光澤,它在暧昧的光線裏來回搖晃,被側面沒光的黑暗染出淡淡的陰影。張沉伸手去摸,從這條骨頭的開端摸到尾椎,一路上他想這樣的感覺除了他從未有人體會過,就像沒人能體會他第一次按鋼弦、摸鋼琴、插音箱,第一次握筆寫完一段旋律,第一次把錄好的樂器聲一軌軌拖剪出一首完整的歌,沒人懂他修東西、洗盤子、摸墓碑、流過那麽多次血已經傷痕累累的手再哆嗦着摸美是什麽樣的感覺。
那根骨頭最後晃在他胯骨上,很快張沉感覺自己的胯骨被人按住,毛茸茸的腦袋不斷在他身上蹭,張沉伸手在他發間摸了摸,從後腦勺摸到後脖頸,專心感受熟悉卻不熟悉的身體。
外面乒乒乓乓的暴雨打在玻璃窗上,裏面兩個人已經出了些汗,他們都覺得自己大概被外面的雨打濕了。
單人床太窄,但容納兩個貼在一起的人也足夠,張沉聽着窗外暴雨聲,忽然問:“那時候我們有幾個小時時差?”
見底下的人不答話,他又重複一遍:“同時下雨的話,我們隔了幾個小時?”這次底下的腦袋稍擡起了些,告訴他:“半天,整整十二個小時。”
張沉點點頭,說:“原來我們隔着十二個小時一起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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