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住院

程聲辦的是半封閉式住院,醫院允許家人朋友探望陪床,允許他白天用手機電腦,但一切尖銳物品全在第一天被沒收了去。那時他剛換好條紋病號服,醫院工作人員當着他的面把行李箱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在行李箱夾層裏搜出一把開過鋒的瑞士軍刀、一把普通水果刀和幾支鋼筆。護士早對這些被拿來自殘的尖銳物件見慣不慣,熟練地把這些東西扔進密封盒裏,拿溫柔語氣警告程聲:“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告訴我,但不要起自殘的心,會被綁起來做電休克。”

程聲耷拉着腦袋,望着護士手中盒子裏被沒收的刀和筆乖乖點頭。

護士正講注意事項時程聲忽然接到一條短信,他剛瞥一眼就表情大變,原先那副恹恹欲睡的表情全消失,下一秒就披着外套沖出門,直往走廊盡頭的窗邊跑。

護士見這人連句招呼也不打就像個亡命之徒一樣往外跑,急着跟在他後面喊:“剛剛交代的注意事項還沒說完呢!”

她跑到陽臺上,終于抓到正對着電話嘟嘟囔囔的程聲,喘着氣在他背後說:“程先生?我們明天要做一個全身檢查,排除一遍器質性病變的可能。”

剛說到一半護士就見這個奇怪的男人急着把手機挂斷,他迷茫地看了護士一眼,很快皺着眉轉過頭,兩只手在手機上打打删删,發完一條短信才再次回頭看向她,“不好意思,剛剛有急事,麻煩您再說一遍。”

“沒事沒事。”護士也跑得大喘氣,一邊捋着氣一邊帶程聲往回走,路上囑咐他:“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做一個全身檢查,排除一遍器質性病變的可能性,記得早上起床之後不要吃飯不要喝水,我們要化驗。之後一個月除了服藥之外還需要進行生物反饋治療和腦電治療,腦電是無創的,不用擔心。”

說到這裏,護士騰出只手在自己耳後那片位置給程聲比劃腦電怎麽做,“粘在這,不疼的。”

程聲點點頭,回屋挨着床邊坐下,昂起腦袋仔細聽護士講接下來一個月在這裏的注意事項,聽完又見她從手頭抽出張單子遞給自己,“認知能力測試,這個選做,有興趣可以填一下,住院期間我們另外安排。”

她正說着,門外進來一個濃眉大眼的人,Frank風塵仆仆趕着點來看程聲,手裏提着箱牛奶水果,前腳剛踏進門就聽到護士最後一句囑咐,把東西放上桌後問護士:“我是他朋友,能不能再講一遍注意事項?我平時可以監督他。”

護士抱着密封盒,裏面裝着剛從程聲行李箱裏沒收來的刀和筆,她沒意見,認真再重複一遍,這遍Frank比程聲聽得更認真,時不時指點程聲幾句,口頭沒個正經樣。等送走護士他湊近程聲的病床,神秘兮兮地說:“原來你這病已經到這麽大陣仗才解決得了的程度,怪不得之前只吃藥效果不夠呢。”

程聲坐在自己的單人病床上,拍打着自己兩條腿警告Frank:“記得咱們說好的事,要是張沉來問你,你可不能被他騙得松口說實話。”

Frank啧了一聲,“我怎麽可能被他騙,就你才會被他蠱惑得神魂颠倒的。”

送走一身業務的Frank,程聲獨自一人在床上躺了些時候,頭頂的天花板、周圍的牆皮全是純白色,看久了瘆得慌,他還沒躺夠一小時就有些心慌,緩緩爬起來,趁着八點半以前還能用電腦,強打着精神處理了幾個前些天餘下的工作,直到八點半準時上交手機電腦,栽進床裏睡了一個安神覺。

第二天程聲跟着護士做了全身檢查,一上午時間全耗在這地方,所幸結果出奇得好,醫生沒在他身上發現任何器質性病變。下午程聲見了這一個月負責他的醫生,和那天門診的女醫生是同一個人,她一見到推門進來的程聲就仰起頭朝他溫柔地笑:“感覺怎麽樣?”

程聲八成是全院最希望快些治好病的病人,精神氣奇佳,渾身上下寫着積極配合治療,剛一落座就朝對面醫生大喇喇地笑:“挺适應的,希望快點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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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面對面談了些疾病方面的基本知識,程聲知識面廣,醫生講一句他能延伸出十句來,兩個人聊得愉快,聊到中間甚至跑偏到疾病預測和計算機的交叉融合去,程聲靠着椅子,仔細觀察對面女醫生一張一合還帶笑的嘴唇,心裏估摸着她在有意順着自己來。

聊到後半段,醫生開始一點點挖他的過往經歷、父母年輕時的狀态,程聲敏銳得很,一聽話頭已經了然,可他仍不受控制地變得有些煎熬,兩只瘦棱棱的手在病號服上不斷扯拽着,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

對面的醫生發覺到他不對勁,轉身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喝,趁他緩一緩的間隙安慰他:“慢慢來,別着急。”

這樣慢條斯理的話的确使程聲緩下來,他咕嚕嚕把一整杯水喝幹淨,揉了幾下眼眶,正想開口說話就聽到對面醫生問:“講講你在國外讀書時候的事吧。”

剛緩下來的心又吊起來,這個要求讓程聲忽然有極大反應,比剛剛嚴重得多,他騰地站起身,連帶空杯子也被撞倒在桌上骨碌碌滾了一圈掉去光禿禿的地面。

清脆的掉地聲讓程聲回過神,原先僵直的肩驟然垮下,他兩只手撐着桌子,心裏不斷重複對自己說該面對的事總要面對,強打着心裏的抵觸,讓身體緩緩回歸座椅。

“我讀研究生那些年從來沒有出去玩過。”

這句話說完程聲咽了咽口水,迷茫地看向對面的醫生,醫生給了他一個象征鼓勵的眼神,程聲猜測她的意思是:多出格的經歷我都可以包容。

程聲不再看她的臉,把目光移向面前的桌面上,鼓起勇氣再次開口,講他那些算不得陳年的往事,講他讀書時待的那座城市:“我住的城市以前是個鋼鐵工業城市,它總讓我想起我伴侶的家鄉,我在那裏待了好幾年,和一個混血住在一起。我的室友比我活潑得多,他總去外面游山玩水,還試圖說服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他開車和幾個好朋友一起去洛杉矶度假,回來給我描述海灘多漂亮多美好,撺掇我多看看大自然。他見大自然對我沒有吸引力又轉去別的方向,說他前段時間去百老彙看了一場獅子王,上千個座位全滿,讓我一定去看看。但我一次也沒去過,我就在匹茲堡那間破舊的小公寓裏學習學習學習,我是學計算機的,做我們這行遇見bug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一旦程序跑不起來我就要崩潰,神經病一樣扒在電腦屏幕上,從滿屏密密麻麻的代碼裏尋到底是哪裏出了錯,看得太久我眼睛也花了,生理性想吐,于是我再跑去衛生間大吐一通,漱口洗臉完後再回來接着做。第一年我在一門課上遇到我的恩師,他給我很多意想不到的資源,我跟他做了一段時間項目,實際上我在實驗室裏并沒有出多少力,但他卻把我的名字加在一作裏。他說我很适合做學術,我沒有聽,我還告訴他中國現在發展得像火箭一樣,遍地機會,我想畢業就找工作,積攢些經驗回國創業賺錢,說完後我看到他眼睛裏全是可惜,那時候我就該意識到我可能又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無論多謹慎,我總是在做錯誤的選擇。”

對面的醫生認真聽他說話,從不打斷,只有程聲擡起頭來看她時她會給一個鼓勵的眼神,再溫和地給他那些過往經歷絲絲縷縷作分析。

短短一個小時裏程聲已經對她産生莫大信任,他還講他的家人,講小時候帶領的那幫孩子們,講爸爸多擔心自己一個人怎麽在國外生活,“我爸總給我寫跨洋信,但我一次也沒回過信,他知道我精神狀況不好,怕我死在美國,托一個同樣在美國讀書的朋友兒子來找我。那個人我認識,小時候我們總在一起害天害地,他是我最忠實的一個小跟班,我帶他爬樹爬煙囪,他在樹杈上往下看時總要吓得尿褲子,我坐在另一棵樹上大笑着朝他做鬼臉,嘲笑他是膽小鬼。他來找我那天身邊跟着一個錐子臉的漂亮女朋友,兩個人穿得氣派得不得了,挎名牌包戴幾十萬的表,而我灰頭土臉,像一個從貧民窟裏跑出來的人。我打開門時看到他倆驚訝的表情,那個人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我,第一句話就是,程聲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還有我的伴侶,你想聽嗎?”

醫生點點頭,盯着看他幹燥出血的嘴唇看,遞給他一張紙巾,轉身重新為他接了一杯溫水。

程聲昂着頭,絲毫不懼頭頂的光線,他眯着眼看天花板,等醫生重新坐回對面,再斷斷續續地開口:“我的伴侶,我愛他又恨他,最開始恨他把我忘記了,後來又恨他記性那麽好。你知道嗎?我為了讓他不忘記我攥着鋼棍在他脊背上砸出一道疤來,可我們再見面時他卻一副全然不認得我的樣子,我以為是他受過的傷太多,區區一道疤不值得他記十年。可後來我在他錄音棚一間房裏發現他的秘密,那時我們已經同居了,我拿着他家鑰匙去找前一段時間落在那裏的東西,無意間闖進樂器室隔壁一間屋子裏,那間屋子密不透風,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我對我伴侶總有無窮無盡的好奇心,所以在屋子裏逛一圈後我不受控制地打開房間一角的大櫃子。那個木櫃被塞得滿滿當當,裏面擺着一封錄取通知書、一個生鏽的收音機、許多老磁帶老碟片,正中間躺着一個格格不入的精致包裝盒,我又做了一個錯誤決定——我打開那個包裝盒,裏面躺着一支鼓棒,鼓棒旁邊是零零散散的女人發夾。”

說到這裏,程聲的嘴唇難以克制地哆嗦,但這在心理幹預治療裏再正常不過,程聲自己也知道,重重深呼吸幾口讓自己平緩下來,接着說:“他沒忘,連我傷害他的事也沒忘。”

跟醫生談過後程聲的狀态好了許多,頂着雙大腫眼從門口出來後還有心思和護士開玩笑,領着他的護士看他狀态這樣好,感慨:“你可算是這段時間最聽話的病人了。”

程聲笑:“我想快點把病治好。”

回去路上他經過一間雙人病房,剛走近就聽裏面一陣乒乒乓乓砸東西聲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大喊,程聲在門口站定,好奇地往裏看,看到裏面一個彪形大漢被幾個男護士按在地上,他不斷抽搐的手裏緊握着一根折斷的牙刷,牙刷和他的胳膊上全沾滿血,窗外的陽光籠着地上不斷抽搐的男人,程聲跟被按在地上的男人無意中對上眼,看到他擠着眉毛朝自己瞪眼,嘴裏咿咿呀呀喊着給我一個痛快。那雙眼睛裏滿盛着某種渴望,可怕的是程聲看懂了這樣的眼神。他驚慌失措地轉頭,慌亂之中竟在平地上憑空絆了一大趔趄,可還沒摔在地上就被負責他的護士強硬拉扯着往病房裏拖。

回房後程聲不斷回想那個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想他那雙盛着某種渴望的眼睛,想到一半時他感到後怕,他怕自己剛有好轉就被病友影響到歸零。

這天晚上實在難熬,手機電腦全在晚上八點半時被護士沒收,負責他的護士如同管犯人的獄長一般監督他吃飯吃藥喝水,等這趟流程全結束才提提踏踏往自己值班室走。

屋裏只開一盞暖黃小燈,程聲大字型仰躺在床上,瞪着雙眼睛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實在難熬得厲害就用盡全身力氣蹬被子踹桌子,攪得整間房叮咣響。

沒一會兒護士就被他這陣動靜招來,她苦着臉推開門,看程聲一見自己就安靜下來,沒說什麽指責的話,在屋裏巡視一圈發現他沒有其他自殘行為後才終于松了口氣,好聲好氣安慰他一會兒又回到自己值班室。

快十二點時程聲偷偷摸摸溜到樓道裏,才兩天他就被這個狹小的密閉空間幾乎逼瘋,怎麽也不願在自己單間衛生間裏上廁所,借着去樓道盡頭上廁所的理由在樓道裏來來回回溜達好一圈才回來。

樓道裏裝着聲控燈,程聲把地板踩得一陣陣響,路過其他病房時他聽到哐哐的撞牆聲,心裏猜測裏面的人大概因為自殘工具全被沒收,最後只得用這種方式排解痛苦。

他對這些事沒什麽特別看法,他太清楚把所有東西憋在心裏的難熬,只覺得能排解當下痛苦即是好事。

程聲沒多想,溜達着回到自己病房門口,正要開門時忽然察覺不對勁,屋裏有隐隐約約的光順着門縫溜出來,他在門口僵站了好一會,回憶剛剛溜出來時漆黑的病房,沒貿然進去。

身上的能當武器的東西早被沒收幹淨,程聲戰戰兢兢彎腰脫下一只拖鞋,把門推出一條窄縫,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往裏窺探,房間裏的白熾燈倏地一下亮起來。

程聲被忽如其來的強光打了個措手不及,慌亂中剛轉過頭打算扯着嗓子喊護士,卻聽見背後一道熟悉的聲音。

“程聲。”

程聲瞬間僵在原地,他的手還放在門把上,卻怎麽也沒勇氣回頭。

後面人也不說話,似乎專等他主動開口。

兩個人在夜裏僵持着,沒幾分鐘程聲身上挂着的病號服就被剛冒出的冷汗浸濕一片。再過幾分鐘,他終于有勇氣轉身,低着頭把面前的門慢吞吞拉開。

敞亮的屋裏坐着一個熟悉的人,張沉靠在他床頭,手裏拿着他的診斷書和這兩天做的功課筆記,直直望向愣在門口佝背倚門的程聲,抖了抖手裏幾頁紙,問:“躁郁症?十年病史?”

見程聲既沒動作也不答話,張沉點點頭,又問:“腿上是你自殘留下的傷對嗎?前段時間怎麽加班也不累,晚上一直纏着我是因為在躁期?”

程聲僵硬地點點頭,剛打算張口解釋什麽就聽對面張沉說:“我以為我的罪快贖完了,沒想到還有更大的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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