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出口?
張沉的辭職申請和短信在他離開醫院後一并被送來,程聲盯着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很快通過了他的辭職申請,再看手機時發現屏幕上十幾個未接來電,最上方是一條新短信,上面顯示着:辭職的事我和人事已經打過招呼,最近幾天不在家,回一趟雲城,你不忙的時候給我回一個電話。
程聲盯着這條短信看,想來想去仍然沒有給他回電話,他在這方面相當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演不好戲,多說一句多一個破綻。
複查結束程聲第一時間通知了Frank,一連好幾天待在他家裏,跟他商量他倆正卡在一半的事業。
Frank對這件事很表現得豁達,靠着沙發開了罐啤酒,當聊天一樣對程聲說:“醫生讓你住院你就住,現在公司這麽多人,又不像以前只有咱們幾個,誰也走不開。現在呢,你先好好看病,大事我頂着,頂不住咱倆就當前些年攢的錢被一把火燒光了,當淨身出戶呗,我回去找工作,你留在這裏聽你爸安排,沒什麽大不了的。”
窗外黑漆漆,程聲靠着沙發往外看,竟還有心思開玩笑:“那這段時間員工罵老板可都是罵你一個人,沒我的份。”
Frank被他這話嗆了一大口啤酒,爬起身從茶幾上抽張紙,捂着嘴一陣猛咳,等終于咳得停下來才開口道:“你別說,我前兩天無意中知道真有人罵咱倆呢,說每天工作量那麽大全是因為給倆傻逼領導的錯誤決策做善後工作。”
這話也讓程聲笑起來,卡帶似的笑了幾秒嘴角卻又耷拉下來,“罵吧,人在這位置站着,做什麽都有人罵。”他靠着沙發歇了歇,脖子朝上昂着,眼睛直沖天花板,想到什麽忽然說:“我從小到大在每一個選擇裏做的都是錯誤選擇,真不适合當老板。”
Frank“嘿”了一聲問:“真的嗎?一次也沒做對過?”
程聲認真想了想說:“只有考試的時候基本全對,其餘時候全是錯。”
Frank先是嘟囔一句:“你們确實會考試,以前高中時有個半路來的中國姑娘,每門都A+,就沒見過這麽能考的。”他低頭琢磨了一會兒,想程聲後半段話,又是恍然大悟:“那我終于理解你為什麽精神不正常了,每個選擇都是錯,擱在你這頭倔驢身上是得瘋。”
說完他往程聲那方向望去,看他消瘦的臉頰和刀削似的下巴,手心裏攥的啤酒瓶湊在嘴邊,卻也不張口去碰,看久了連連嘆氣:“我記得咱們一起讀碩士那時候,你跟着那誰的實驗室做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項目,還混了兩篇一作,那段時間精神狀态都升高了些。”他回憶起什麽,深凹的眼睛眨巴着,接着道:“誰能想到做生意是這樣?還以為我們能在風口浪尖當一艘乘風破浪的小船呢。”
程聲還昂着頭,聽了笑得開心:“都沒那麽容易,靠自己都沒那麽容易。”
他用餘光瞥到Frank一直往自己這邊看,直起身去茶幾上夠了一瓶可樂擰開,換了一個更放松的坐姿,接着說:“我爸特看不起我創業這回事,他覺得我該搞科研搞到頂,在大學裏找個教職比做生意強,我從小到大跟他對着幹,到後來跟自己對着幹,現在發現最适合自己的好像真是他說的那樣,他比我更懂我适合做什麽。”
挨着他的Frank再開了一罐啤酒,剛想遞給程聲卻忽然發覺他這段時間要禁酒,悻悻把手收回來,自己灌了兩口,好像程聲的話讓他怄不過似的,連說好幾句“他媽的”才繼續道:“先好好做吧,等做到有人願意收購咱們咱倆就撤,歇一歇,再這麽下去命都要給透支完了,再能熬也得留着命哪。”
決定住院那晚程聲拎着滿手禮物去了一趟海燕家。住院這一個月正好穿過年關,程聲估摸着自己大概沒法和他們過除夕,一個人去超市掃蕩一圈,買了些吃吃喝喝的東西給海燕提前送去。海燕家在一片只有幾層高的破筒子樓中間,十幾平米大,家裏衛生間只有蹲坑,洗澡要去樓道盡頭的公用淋浴室。程聲對這片地不熟,拎着兩個大塑料袋在一棟棟筒子樓中間找了大半天才找對地方,他一只肩膀夾着剛通話結束的手機,一邊慢騰騰在漆黑的樓道裏走。
這棟樓挨家挨戶門上一個标識都沒有,海燕怕程聲找不到自家,特意倚在樓道口等他,她有種特殊能力,能熟練且精準分辨不同人的腳步聲,剛聽到樓梯間的動靜就誇張朝下面喊起來:“程老板,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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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人應了一身,熱情地回應她。
海燕前一秒還笑着,可剛一聽到程聲手裏包裝盒來回摩擦的聲響,臉上的笑瞬間消失,語氣也變得不大樂意:“你給我帶這麽多東西幹什麽?我這裏什麽都不缺。”
“我過年要忙公司裏的事,沒時間和你們一起了,這不是提前來補償一下麽。”
站在樓道口的海燕“哦”了一聲,眉頭卻擰着,心裏還是不大樂意。
程聲摸黑從這棟破樓底下爬上來,到樓道口終于看到些光亮,順着光亮他看到海燕住的這層全貌,狹窄的過道裏擠了十來戶,每家門都掉了漆。他跟在海燕身後往裏走,到了門口停下腳,沒忍住問她:“張沉沒給你找個好點兒的地方住?”
正拿鑰匙開門的海燕一聽,剛剛皺着的眉瞬間打開,她笑着說:“你可真不了解張沉。”
叮當響的鑰匙再被收回去,海燕帶着身後大包小包的程聲進門,把自己的拐杖撂在門邊,騰地一聲撲在床上滾了一圈,臉朝着程聲的方向說:“我自己有手有腳有工作,哪怕他是我親弟弟我也不花他的錢,張沉了解我。”
說完她撲騰着直起身,往床頭一靠,手招程聲過來,“家裏什麽都沒有,你就坐我床上吧!”
程聲把帶來的年貨放在整間屋子唯一一張桌子上,順帶四處環繞一周,泛灰的大白牆,靠下位置刷的綠油漆,一張與胯齊高的木桌,挨桌腳處立了一排紅紅綠綠的暖壺,程聲還想移腳往廚房走,就聽前面的海燕不斷催他來床上坐。
他挨着海燕坐下,旁邊的人因為他的到來似乎很興奮,手攬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笑:“你這個本地人是不是不知道還有這種地方?”
程聲覺得她身上暖和,應了一句“是”後也挨着她的腦袋靠上來,慢慢說起憋在心裏很久的正事:“你想不想換個工作?我們公司搬了新樓,現在正要招兩個負責問詢的前臺。”
海燕誇張地“哇”了一聲,沒回答他的話,反而啧啧感嘆:“你真的好有錢,能買一整棟樓來開公司。”
“不是買,是按年租。”
“那也很有錢!”海燕咯咯笑起來:“這裏六百一個月我還嫌貴呢,租一整棟樓得多少錢哪!”
程聲說:“不全是我的錢,有我合夥人的錢,也有投資人的錢。”
誰知海燕靠在他肩上接着感嘆:“不愧是大老板,做生意還要多方出資。”
程聲明白自己跟她解釋不通,也就只陪着她一起樂呵,他跟着笑了一會兒,仍是不放棄,正兒八經勸起海燕工作的事:“工作內容很簡單,你肯定能做得來,來吧來吧。”
靠在他肩上的人不答話,程聲繼續勸:“前臺比你現在做的盲人按摩要輕松,環境好工資也高,你就來我這裏吧。”
這樣目的明确的再三邀請使海燕忽地皺起臉,她沉默許久忽然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不等程聲回答她又進一步問:“你對所有女人都很好嗎?還是和張沉一樣?”
程聲愣了一下擡起頭來,反問:“張沉是什麽樣?他對所有女人都很好?”
“張沉只對兩個女人特別好,別人他是無所謂的。”海燕直起身,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閉起來,像在回憶什麽,過了幾秒,她大概覺得緩沖時間足夠,仰面朝天花板,緩緩開口說:“張沉對我好得不得了,對他們樂隊裏那個女鼓手也好得不得了,可那不是一種好法。張沉給我找工作,幫我還原來家裏的債,帶我去省會去北京,最難最苦的時候也咬着牙帶我。我是瞎的,什麽也看不到,可我心裏條條框框清楚得不得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這樣好卻又不圖她一丁點東西,你說這是為什麽?”
說到一半她撲通一聲倒在自己這張破木板床上,接着說:“可他對七媛的好不一樣,他從不像對我那樣對她,老劉和我關系好,他總說張沉那人怪得很,明明愛盯着七媛看,排練錄音時對她卻再嚴格不過了,稍微有一點細微瑕疵都要毫不留情指出來。但張沉對她還是好,要知道那女鼓手可嚣張了,母老虎一樣,剛來北京演出就在無名高地跟人打架,我是後來聽老劉講起的,說那人在後臺被七媛抓出一臉傷,氣急敗壞地朝她臉上吐吐沫,罵七媛地鼓節奏都踩不穩還敢在樂隊裏打鼓?當果睡男人還不夠她發揮?那個男人剛說完就被張沉按在地板上打,附近樂隊工作人員全跑來拉架,可誰拉得住張沉?他把那男人打得滿嘴血,兩邊臉頰腫起老大一塊,牙都打掉好幾顆還不停手,後來那男人耳膜穿孔住了院,張沉把他住院費結清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說完她開始笑,面頰肌肉也跟着笑聲收縮,她拉了拉程聲的毛衣袖子,笑着說:“他就只對我們倆特別好,好像找到什麽出口一樣,你呢?”
程聲愣着,身體半僵。過了幾乎一分鐘,他順着海燕的手同她并排躺在這張木板床上,側過半個身體朝向海燕,眼睛在她有些熟悉的臉龐上來來回回掃視。程聲透過她的臉好像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明明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卻硬要把自己打理得幹淨,頭發一绺绺盤在腦後,他看着這樣的面孔忽然産生了什麽沖動,把海燕布滿厚繭的手握進自己手心裏暖着,半晌才開口:“我和張沉一樣。”
說完他又緊了緊裹着她的手,念叨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三個對不起讓海燕誇張大笑,鼻子眼皮全皺着,等笑夠了她也側過身,環抱住程聲的腦袋,讓他趴在自己頸窩,嘆着氣說:“弟弟,我算看明白了,你和張沉骨子裏其實是一種人。”
從海燕家出來,程聲一個人蹲在馬路邊連着抽了幾支煙,抽到一直起身就頭暈腦脹差點撞樹,他迎着風讓身上難聞的煙味散了散,拿出手機在短信裏打出一句話: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他死盯着屏幕,怎麽也按不下去發送鍵,這條短信删了寫,寫了删,最後發出去的是:最近和Frank有大項目要忙,我打算搬回原來的地方住一個月,忙完這段時間再回家。
剛發完短信對面就來了電話,程聲唯恐自己一開口就要露餡,把手機按成靜音,眼不見心不煩,但就在他挪腳打算往家走的空檔,手機屏幕上閃着的號碼忽然變成家裏的座機。
程聲盯着屏幕,任這個熟悉的號碼一直跳,最後還是接起來。
爸爸的聲音蒼老很多,只“喂”了一聲就開始哽咽,像是不知該和陌生的兒子說些什麽。
程聲在路燈下舉着手機,想起自己出國前在老房子裏翻箱倒櫃收拾東西,正巧翻到爸媽以前的黑白影集,畫面裏幾個穿白襯衣的年輕人站在清華二校門标志性的牌匾下合照,他們烏黑的頭發被風吹得飄起,臉上全挂着意氣風發的笑容。程聲還翻到老程十八歲的日記,那本厚厚的牛皮本裏擠滿密密麻麻的字,他随意翻到一頁,裏面寫:數學真他娘的難,學學學,學他娘個腿,我要吐了!等我以後有了孩子一定按着他學更難的東西!
程聲回過神,迎着街邊的路燈朝電話那頭說了一句“爸”,桀骜不馴的青年老程忽然坍縮成老樹皮一樣皺巴巴的中年男人。他聽到對面終于有動靜,也開了口,只不過一直在憂心忡忡地念叨程聲:“你怎麽都不知道回家來看看爸媽?沒見過忙成你這樣的,老商家兒子和你一樣也創業,做房地産開發,人家怎麽每天悠閑得很?前幾天你媽和他媽逛街喝下午茶,正巧說起這事,回來就跟我說羨慕人家兒子,懂得抽時間回來陪陪父母。”
程聲手裏拎着包,走到一排路燈下,想了想朝對面說:“不一樣,我們這邊大事小事都得在我手裏過一遍,真抽不出時間來。”
對面又是一陣長籲短嘆,“對了,你不住原來那個房子了?你媽昨天晚上想去看看你,怎麽敲門都沒人在,給你打電話又是關機,回來就跟我念叨,說那破小區管理也不嚴格,來來回回進小區大門的人那麽多,保安連問都不問,你在那地方住能舒服?回家來住吧,離你單位也不算遠。”
程聲低着頭,想起剛剛在海燕家的事,那雙溫暖的女性手臂環抱着他的腦袋,把自己尋不到出口的道歉一并環進胸膛裏,他還想起張沉,想起他和自己同樣的做法,忽然間決定些什麽,朝電話那頭脫口而出:“爸,我結婚了,以後要試着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剛說到一半,電話那頭忽然沒了動靜,但緊接着傳來一陣叮叮咣咣的巨響,好像盤子杯子全被卷去地上摔了個稀巴爛,對面的人像哮喘犯了一般劇烈喘着氣,吭吭哧哧大半天才扯着嗓子罵他:“白養你了!真是白養你了!”
可他喘着粗氣罵了沒兩句,情緒又降到谷底,聽程聲一直沉默着,不甘心地再次開口問他:“你多會兒結的?跟誰結的?你上次回趟家原來是要偷戶口本?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不告訴爸媽?咱家就你一個孩子,二十八了全都着急,但又不敢催你,我和你媽原先商量着以後一定給你辦個最氣派的婚禮,可你就這麽……”
夜裏風猛,程聲裹了裹外套,路燈下低着頭想事,聽了很久對面人來來回回踱步嘆氣砸桌子的動靜,終于開口說:“不随便,一點都不随便。”頓了頓,他又說:“爸,你還記得張沉嗎?十年前奶奶要你幫他辦事的那個小孩,我們又見面了,他現在特別厲害,什麽都會,比我靠得住,你見了肯定也會喜歡他。”
對面不說話,只是粗重地喘着氣,程聲望着馬路對面黑黢黢的草叢,接着說:“你不是一直擔心我的病嗎?可我以前做了大錯事,本來就該有報應,得病也是報應的一部分。但我的出口現在就在我面前明晃晃擺着,我想趕緊把病治好做一個健康人,整個人生都從頭再來一遍,說不準這次就不會做錯事了。您就原諒我吧。”
程聲聽電話那邊只是一個勁兒地喘,又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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