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西伯侯姬骊

有景福臨在身側,楊玉琳翻個身也難。

就那麽直挺挺躺着,渾身僵硬,實在辛苦,心想着熬過這一晚也就罷了。

景福臨的呼吸漸次平和,想是已經睡着了。

不知哪裏來的草木香氣,很近。

楊玉琳在黑夜裏睜大眼睛,滴溜溜轉。

頂上是紫檀木镂空雕花的吉祥雲紋,楊玉琳就順着雲紋拿眼睛去描摹。

這麽勉強支撐到後半夜,終究是眼力心力一齊告罄,耷拉着眼皮子,恍然入夢。

回雪膝上傳來劇痛,軟倒在地,耳畔素衣少年一疊聲“仙師”“仙師”呼個不停。

眼見仙師倒在地上,少年下意識就起身去扶。

驚覺自己雙膝竟已行動自如,疼痛盡消,心下大駭,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抱起仙師,往茅屋行去。

回雪這一程走得劇痛鑽心,額上豆大汗珠淋漓,牙齒緊咬着下唇,細小血珠沁出,更顯得薄唇慘白如紙。

少年雙手将回雪抱在懷裏,騰不出手來,無意識地俯下身,吐舌去舔舐回雪唇上血珠。

此番舉動一派天真,全無輕薄之意,卻讓回雪終于恢複了神智,虛弱地說了一句:“無礙,莫怕。”

少年心下焦急,到得茅屋,輕輕将回雪放下:“仙師,哪裏痛?”

回雪張張嘴,卻并未說實話:“胸悶,痼疾,時有發作,不妨事的。”

少年似是突然想起什麽一般:“我方才膝痛難忍,仙師伸手拂過便疼痛全消,仙師既有此仙術,何不再使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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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雪嘴角牽出一絲淡薄的笑:“我的仙術對自己無用。”

少年越發急了,幾乎要跳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山上可有大夫?”

回雪擺擺手:“無礙,發作時休息兩日便好,莫吵。”

見回雪閉了眼,少年急得滿頭汗也不敢再言語,無意識地伸手撫上回雪胸膛。

回雪動了動眉毛,并不阻攔。

四十多年了,自從倒在雪地裏被師父救起,回雪潛心修道,無痛無災無疾,亦不知冷暖苦寒。

不比那些先天化成的神仙真人,回雪到底還算是半個凡人,此番劇痛,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閉着眼,仔細感知這痛楚,竟在這痛楚中得了幾分慰藉。

三日倏忽而過,少年仍守在身前。

回雪是辟谷之身,數日不進飲食并沒有什麽不妥,可這少年呢?

回雪掙起身,扯動雙膝痛處,頓時龇牙咧嘴好一番受。

“仙師休要起身,快快躺下!”

少年本是趴在床沿上,一見回雪起身,“噌”地就起身按住回雪肩膀。

不想自己數日未進飲食,體虛乏力,眼前一黑就倒下去,把回雪壓個了正着,腦袋磕在床板子上“哐當”一聲響。

回雪一時頭也痛,膝也痛,倒下去一動也不敢再動。

少年腦袋暈個不停,手軟腳軟,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從回雪身上爬起來,又忙不疊跪在地上磕頭道歉。

回雪等身上痛勁過去,悶悶問了句:“為何不下山?”

少年愣了愣:“仙師舊疾未愈,不敢下山。”

回雪鼻子裏哼了一聲:“你覺得你留下來有用?”

少年縮了縮肩膀:“……求個心安罷了。”

回雪嘆口氣:“我無礙,你下山吧。”

不然真的餓死在山上,回雪也不好交代的。

少年低下頭去,不作聲。

回雪知道他的脾氣,能一口氣爬上沂山頂來,也不是三言兩語勸得動的,只得如實相告。

“你要找的沂山道人是我的師父,三十年前他便離了山,無人知曉去處,更不知何時回來,你下山吧。”

少年撅撅嘴,仍是不擡頭:“不,仙師就很好,求仙師助我。”

回雪心想這少年怎麽聽不進去人話呢,頭越發疼了。

少年打定了主意,定定跪在地上,低着頭,不動。

回雪真怕他再跪出個好歹來,長嘆了一聲,不得已開口了:“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飛快擡起頭,眼睛裏滿是喜悅神采:“姬骊。”

西伯侯姬骊,上古軒轅帝第十七世孫。

十二歲承襲爵位,承先祖遺道,篤于行義,岐州大治。

王無道,興“淩烙”酷刑,将活人淩遲,置于烙鐵炙烤,慘絕人寰。

姬骊聞之落淚,以岐河西岸二百裏土地請求換取廢除“淩烙”之刑,一時民心歸附。

回雪雖久居沂山,但靈識早開,天上地下,往來消息,沒有不靈通的。

眼下王道不仁,禮崩樂壞,烽煙四起,生靈塗炭,姬骊此上沂山,便是真心為民請願,開萬世太平。

“可惜師父不在”,回雪真心嘆息一回,“否則以他之力,必能助你大事得成”。

姬骊不作聲,只是拿眼睛默默看着回雪,全然信賴的神态,回雪推辭不得。

“師父既立下規矩,我應你所求也是無可厚非,只是我學藝不精,有辱師門,不敢妄言對你有所襄助,只竭我心力為你籌謀就是了。”

姬骊定定看着回雪,臉上莊嚴肅穆,比之先前撒嬌玩鬧,此刻正經看着是個心懷天下的小侯爺了。

回雪心裏對師父有十分的歉然。

一為自己有違師囑貿然下山,二為自己學藝不精只恐累及師門。

千萬思量只求早日得成大業,再到師父跟前長跪不起吧。

景象紛雜,時而是回雪一身白衣排兵布陣,時而是姬骊手持戰矛沖鋒陷陣,狼煙烽火,轉換不休。

姬骊人心所向,諸侯屬國相繼歸附,眼看着只消拿下苜城,攻破王宮指日可待,不想這最後一戰打了三個月還是打不下來。

兩軍對峙于城外,姬骊眼睛裏神采依舊,鬥志彌堅,一身甲胄卻早已殘破不堪,掩不住疲憊神色。

回雪白衣為鮮血浸染,觸目驚心,身後三萬将士如今已折損過半,再耗下去不是個辦法。

回雪嘆了口氣,聲徹長空:“出來吧。”

對方陣裏應聲走出來一個鶴氅道人,皮膚過分白皙,襯得一張臉妖豔非常。

回雪一眼看見他手上的七弦琴,頓時嘆息起來,自己這一趟下山,竟忘了準備個法器,就這麽兩手空空與他鬥,頗有些吃虧啊。

那道人怡然自樂:“你就是師父藏在沂山的寶貝小師弟麽?怎麽,師父這回竟準你下山了?莫不是趁着師父不在自己偷跑出來的罷?”

回雪早察覺到有高人坐鎮,且術法與自己似是深有淵源,鬥了三月,各有毀傷,再鬥下去不過是平白害了将士們性命,倒不如二人之間有個決斷,接下來就好辦許多。

不想一下山就撞見了同門。只是,這道人周身黑氣缭繞……

回雪二話不說擡手揮過去,道人躲避不及,劃破了臉頰,鮮血汩汩而出,他摸了摸傷痕,皺着眉頭嚷嚷:“小師弟,這就是你不對了,師父沒教過你規矩麽?打人怎麽可以打臉呢!”

話音未落,随手從身後抓了個人,一把擰斷脖子,斷頸處冒出黑煙,道人臉頰上的傷轉瞬即愈,完好如初。

果然!回雪心裏有了定論,以師父的性情,這樣的妖人斷無相容,師父此番離山便是清理門戶也未可知呢。

既叫他撞上了,那就留不得了。

回雪掠身上前,手上靈光四綻,結了個九轉玲珑印。

道人一邊奔突躲閃一邊鬼哭狼嚎亂嚷嚷:“哎喲不得了,這是九轉玲珑印啊!師父竟連看家本領都教給你了,真是叫我好生……嫉妒啊。”

說到最後“嫉妒”二字的時候,道人臉色一凜,也不假模假式滿場亂竄了,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模樣。

拿起手中七弦琴,劃破手掌,以血祭琴,掌中血色濃重黑氣缭繞,這景象詭異極了。

利落地彈指撥了七下,只見九轉玲珑印上突現七個陣法,黑氣暴漲,生生将回雪壓下。

七絕古陣。

上古禁術,以術主活血為媒,以萬千生魂獻祭,煉成寒冰、烈焰、噬血、化骨、破天、滅地、亂魂七絕連環陣,此琴吞噬的生魂越多,陣法的威力越大。

回頭看見姬骊不顧一切就要闖進陣來,回雪急急傳音入耳:“退下去!”

姬骊不為所動,定定看着回雪,罔顧生死就往近前湊,回雪真是頭痛欲裂,這個死小子!聽我一次話會死嗎!

這七絕古陣,仙者入內,肉身粉碎,修為盡去,凡者入內,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眼看着姬骊就要闖将進來,更要命的是,對面高高的城樓上有人鬼鬼祟祟搭了滿弓,想要趁亂射殺姬骊。

回雪急火攻心,在手掌劃了一個八卦圖,催動靈力,一時血如泉湧,在回雪腳下彙聚成一個八卦陣法。

回雪将手掌印向額頭,嘴中念念有詞,紅光漫天,七絕古陣黑氣滾滾,躁動起來,下一刻,黑氣盡散,那道人似是受了重創,七竅流血,搖搖欲墜。

回雪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到底用了“魂祭”。

七絕古陣有二法可解。

一,天賦靈力,生受七戕,其陣自破。

二,獻祭生魂,魂氣暴走,陣法自破。

前者更妥當些,但随姬骊南征北戰這三年,大小戰役數百場,兵力強盛,回雪便要勞心勞力排兵布陣,兵力不夠,回雪便要撒豆成兵剪草為馬。

“賦靈”之術看上去仿佛呼吸吐納一般容易,呵一口氣,草木便可以如人一般行走作戰,實則每賦一次靈,回雪便自損一分,未曾一日歇息。

兼之姬骊在沙場左右沖鋒,刀劍無眼,千瘡百孔皆是回雪替他生受了。

這些,回雪有心不讓姬骊知道,隐藏得很好。

所以只有第二個辦法,獻祭生魂,獻誰呢?

回雪毫不猶豫獻的是自己。

身後将士萬千,對面将士萬千,回雪甚至都沒有一絲一毫地動過他們的念頭。

幾乎趕着回雪施展“魂祭”的瞬間,利劍裹挾風聲而來,回雪阻撓不及,只得搶在姬骊身前,生生受了這一箭,透胸而過。

吐出一口血,回雪如紙片人一般單薄,姬骊急急扶住,心頭焦急萬分:“仙師!”

回雪利落地拔出長箭,擦擦唇邊血跡:“無妨,歇息幾日便好。”

那道人經此重創,廣袖一揮,駕着一團黑雲遠遁了。

回雪環顧身後浴血數月的将士們,又擡頭摸了摸姬骊的頭:“無事,莫怕。”

在回雪心裏,他始終是當年沂山上那個固執的少年。

回雪憶起當日姬骊跪在自己身前說的那句:“求仙師助我,開萬世太平。”

不知自己今日是否助他得成所願呢。

回雪嘴角扯起一個笑:“侯爺,攻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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