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國師落枕了

晨光熹微,旌旗遍野。

攻破王都之時,主帥姬骊卻忽然不知去向。

回雪撐着一口氣整饬三軍,安頓将士,将所有能安排的事務最後都安排妥當,已是油盡燈枯之象。

本該回一趟沂山,向師父最後磕幾個頭,不知為何卻始終邁不開腳,一心只挂念着姬骊。

回雪知道這一遭到底是自己有負師恩,只能來世結草銜環,再圖報答。

想及此處,又不免自嘲,來世?自己哪裏還有什麽來世……

回雪只覺得自己精神越發壞起來,姬骊為何還不回來?

竟是連最後一面也不能見麽。

“姬骊……”才這麽嘆息一聲,姬骊推門進來:“仙師喚我?”

一邊問着一邊踉跄着走進來,回雪難得皺了眉頭:“你喝酒了?”

姬骊話語在喉間含含糊糊,尾音拖長,撒嬌一般嘟囔着:“仙師,往日姬骊什麽都聽仙師的,今日……”

姬骊擡了頭,面上飛紅,顯見是醉得不輕,連日殺伐,眼睛裏血色未褪,此刻酒氣氤氲,定定看着回雪,竟顯出幾分刻骨的狠色。

“今日……就由不得仙師了。”

姬骊就這麽拿目光剜着回雪,一步步往前逼近,回雪莫名有些心悸,這樣的姬骊,前所未見。

這雙眼裏是愛是恨,是悲是喜,他一時間看不分明,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腳後跟磕着桌子腿,往後摔過去。

姬骊大步向前,一把扶住,是狠狠抱在懷裏的姿勢,動作卻無比輕柔,将回雪虛摟着,猶如易碎珍寶般護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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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雪感覺到姬骊緊繃的軀體顫抖不停,就像拉得過分飽滿的勁弓,他抱得無比用力,落到回雪身上卻又無比輕柔,回雪有些鬧糊塗了。

只須臾,姬骊将回雪輕輕放在榻上,俯下身去。

回雪聞見姬骊身上微醺的酒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噗咚”一聲,姬骊突然翻身摔在床板子上,四仰八叉躺倒在回雪身側。

看上去,似乎,确實,是徹底醉倒了。

回雪愣了愣神,好半晌才想起來起身,偏頭去看兀自昏睡的姬骊,濃睫忽閃,呼吸綿長。

“噗”,回雪掌不住笑出聲來,越想越覺得好笑,又怕笑聲吵醒姬骊,慌忙拿手去捂嘴。

一邊笑,一邊咳,鮮血淋漓從指間溢出,血腥之氣愈演愈重。

回雪将聲音壓抑在喉間,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大口咳着血。

好容易緩過來,平了氣,拿衣服下擺擦擦嘴角,用未沾血跡的另一只手撫上姬骊面龐。

從眉梢到鼻梁,最後手指在姬骊唇上輕點,随即點點自己的唇,像偷拿了糖果的孩子一般輕笑起來。

這一笑又牽動痛處,回雪咬緊牙關,将翻湧的血氣吞下,再開口,齒縫血絲彌漫。

再待下去,等姬骊醒來,就會發現滿地都是鮮血了,這情景實在可怖,回雪自己都搖起了頭。

最後看了姬骊一眼,回雪慢騰騰從榻上爬下來,慢騰騰走出去。

雙眼開始視物模糊,不知走了多遠,來到一處僻靜的荒林。

本想着再走遠一些,實在已經沒有力氣了。

刀傷,劍傷,毒傷,經年愆延的傷痛,一齊爆發,幾乎已是一個血人,渾身沒有一處不在流血,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每疼一次,腦子就回想起姬骊一次。

姬骊三軍之中取人首級,姬骊打了敗仗賭氣不肯吃飯,姬骊得勝撲進自己懷裏撒嬌,姬骊為将士埋屍立冢淚盈于睫,姬骊橫刀立馬躊躇滿志,姬骊……

回雪知道,這無數的傷痛總有一個盡頭,受完這些疼痛,等待着自己的就是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此刻洶湧無垠的痛楚清晰傳來,回雪忽然覺得魂飛魄散反倒是個好歸處了。

痛得立不住,回雪終于倒下去,恍惚間好像撲進誰的懷裏,仿佛沂山上那個明亮的素衣少年。

這臨終前的溫暖幻象,令他心滿意足……

“國師!國師!”

聲音好近,簡直就像貼着耳朵……

楊玉琳驀然驚醒,眼前是景福臨湊近的臉。

“國師夜半淚流不止,想是做噩夢了吧?”

楊玉琳摸摸臉頰,濕漉漉一片,赧然不能啓齒。

又聽得景福臨問道:“方才國師一直喊痛,想必也是夢中受痛,此刻可好些了?”

楊玉琳慌忙扭頭回答:“不痛,不痛,我哪兒都不痛!”

話音未落,脖子“咔嗒”一聲響,扭到了……

楊玉琳驚呼出聲:“啊!痛!痛!痛!要死!要死!”

景福臨一手扶住楊玉琳脖子,一手掩着嘴偷笑,渾身顫個不停。

楊玉琳真是又痛又羞,有些着惱:“行了行了,想笑就笑吧,別憋壞了身子。”

身邊躺着景福臨,楊玉琳一晚上睡姿僵硬,直挺挺就這麽杵着,落枕簡直是一點都不讓人意外,可這是真疼啊……

楊玉琳嘗試動一動脖子,但是自己的脖子就像被上下扯成了兩截,莫說動脖子,整個肩膀背部皆是牽一處痛全身。

那感覺就像一個不小心自己的腦袋就能從脖子上“轱辘”掉下來,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楊玉琳龇牙咧嘴,呼痛不止。

景福臨一掌握住楊玉琳脖頸,耐心替他揉捏。

楊玉琳唧唧歪歪喊個不停:“痛,痛,好痛,輕點!”

景福臨卻像故意使壞,手上加了力道,楊玉琳更是叫嚷不止:“痛!痛!你輕點啊!”

景福臨忽然笑着附到楊玉琳耳邊:“國師大人不妨再叫大聲一點,半夜三更聽壁腳也怪辛苦他們的,叫大點聲,好叫他們聽仔細。”

楊玉琳腦子裏飛快轉了幾個彎,明白景福臨在說什麽之後,簡直羞憤欲死,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蚊子哼哼一般咬牙說道:“拿開,不疼了。”

景福臨笑了笑,撤了手,悄沒聲息地順手将軟枕也拿開了。

楊玉琳脖子落空砸在床板子上震三震,這一下把他疼得!

就像有人把自己的脖子“嘎吱”一下掰成兩截然後揉面團一般胡亂接在一起然後又“嘎吱”掰成兩截再換個位置揉一次。

楊玉琳疼得渾身僵直,簡直生不如死,鬼哭狼嚎不止,又帶着細細的抽氣聲。

景福臨袖手旁觀,樂個不停。

“你……”楊玉琳恨之入骨,但是痛難自持,罵人也罵不利索。

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對自己的命運束手無策。

景福臨,有本事你一輩子不落枕,等你落枕,你給我等着瞧……楊玉琳默默腹诽。

景福臨樂夠了,雙掌搓熱,重又撫上楊玉琳脖子,給他輕柔撫摩,楊玉琳閉眼,任他所為,二人再無言語。

烏蘇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副景象,楊玉琳枕在景福臨膝上,景福臨雙手擱在楊玉琳脖子上,說不出的親昵旖旎。

景福臨眼底一片青色,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瞥了烏蘇一眼:“噤聲,昨兒個折騰了一宿,讓他再睡會兒。”

烏蘇滿面通紅,拿手死死捂住嘴,用力點點頭,磕磕絆絆走出去了。

遠遠聽見烏蘇出了清寧殿,邊跑邊喊:“不得了了!出大事兒了!快來人啊!”

這陣仗,不出半個時辰,阖宮都該知道景福臨“昨兒個折騰了一宿”。

楊玉琳長睫抖了抖,景福臨瞧見了,忍不住拿指尖輕拂了拂:“生氣了?”

楊玉琳緊閉着眼不作理論,景福臨盯着他只是笑,吩咐了傅達禮一聲:“小達子,傳太醫。”

傅達禮應了一聲就再無聲息,景福臨捏了捏楊玉琳的脖子:“單是這樣就氣着了,往後的日子只怕氣不過來呢。”

楊玉琳心裏“咯噔”一下,驀地睜大了眼,望着景福臨一瞬也不瞬,景福臨輕笑了一聲,低頭咬住了楊玉琳的脖子。

看着是咬,其實并未用上牙齒,只在脖子上輾轉吸吮,間或拿舌頭舔一舔。

楊玉琳真覺得自己是告天無用、叫地不靈,這人簡直……喪心病狂!喪盡天良!趁着自己落枕不能動彈,到底是在幹什麽!

喪心病狂、喪盡天良的景福臨好容易起身,細細端詳了一番,搖了搖頭,似是自言自語一般:“看不出來啊……”

說着又低頭含着楊玉琳的脖子啃起來,如是三回,楊玉琳終于忍不住開口了:“看不出來什麽?說話!”

景福臨很為難:“脖子上的痕啊,怎麽咬都不明顯啊,要怎麽做呀?”

當皇上就是好啊,正大光明地犯罪就算了,還要厚顏無恥地留下犯罪痕跡。

“你”“你”“你”個半天,楊玉琳再次羞憤欲死,幾乎是氣糊塗了,以致自己的問話完全偏離了重點也毫無察覺。

“你長這麽大,居然沒人教你麽?”

景福臨一臉沉思,然後誠懇地回答。

“早年姑姑倒是給了幾個宮女給我,不好看,被我攆出去了,淑妃她們幾個進宮的時候,我還在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回宮後跟她們也不是很熟。”

楊玉琳想起自己曾經弄斷了淑妃的琴,脫口就說了一句。

“胡說!宮裏最得寵的就是淑妃,你一日裏總有半日消磨在昭華殿,現在倒不熟了。”

景福臨挑了眉去看楊玉琳,笑得意味深長。

“國師莫惱,往常在昭華殿,每日裏不過是彈琴論藝,淑妃賢淑貞靜,彈琴還隔着簾子呢,我可半點不敢逾矩,哪比得上國師,日日耳鬓厮磨,親密無間。”

楊玉琳被這個“耳鬓厮磨”驚出一身雞皮疙瘩,心說你坐擁後宮佳麗三千為何不去找她們耳鬓厮磨!

景福臨沉思了片刻,不再計較,直接俯身在楊玉琳脖子上咬起來。

這回用上牙齒了,橫豎牙印子咬起來更方便,就樂此不疲在楊玉琳脖子上咬起來,楊玉琳吃痛,免不了叫喊兩聲。

于是江太醫、史太醫、劉太醫顫顫巍巍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皇上抱着國師的脖子啃,國師細聲細氣地在呼痛。

如此香豔的畫面讓三位久居深宮的老人家都有那麽幾分羞怯之意,哆嗦着是不是先退出去比較好……

景福臨腦袋埋在楊玉琳頸窩裏,悶悶地說了聲:“過來。”

随即在楊玉琳脖子上最後咬了一口,才意猶未盡擡起頭,舔了舔唇,偏頭去看太醫。

“朕昨夜裏失了分寸,折騰了一宿,害得國師落枕了,勞煩三位太醫診一診,看是要緊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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