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君王不早朝
楊玉琳此刻對景福臨已不單單是“恨之入骨”四個字就能形容的了。
為了方便景福臨揉捏脖頸,領口昨夜裏就解開了。
從敞開的領口望過去,鎖骨之上皆是青紫痕跡,那是習武的景福臨不知輕重亦或是故意為之造成的,兼有景福臨啃咬的牙印子,還有淋漓水色,想必是景福臨的口水。
楊玉琳強掙着從景福臨膝上爬起來,慢慢挪到床角,倚在床架上,不動,十分虛弱的樣子。
這一番動作之艱難,全因自己落枕脖頸疼痛。
但是太醫們不知道啊!
他們看着楊玉琳這番慘狀,腦子裏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樣不好的畫面,也不知道是該閉眼還是睜眼,十分的踟蹰。
景福臨不動聲色伸臂幫楊玉琳攏了攏領口,還待有下一步動作,被楊玉琳眼神逼退了,施施然笑着收了手。
三個夫子互相推搡,最後還是江太醫低頭看地,小聲說着。
“回禀聖上,無甚大礙,國師大人将息幾日便好,若還是不放心,倒也有兩個小偏方。
其一,每日按摩外勞宮穴位,舒筋活絡,和中理氣,察覺酸痛即止。
其二,可用洗腸草之漿汁煮沸後熱敷于頸部,數日即愈。”
景福臨忙問:“果真?這外勞宮是何處?”
江太醫仍是低着頭,不敢擡眼看楊玉琳,更不敢上前拿着楊玉琳的手指給景福臨看,想了想,默默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掌骨之間指出一個位置。
“回聖上,便是此處,兩邊手掌皆要按壓,不可偏廢。”
景福臨撈過楊玉琳的手就按上了:“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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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幾下便問一次:“現在痛不痛?”
楊玉琳橫眉冷對,只是不理。
按了半刻,酸楚從手背傳來,不待楊玉琳開口,景福臨已經換了另一只手。
三位太醫看此形狀,默默告退,臨走前景福臨不忘囑咐一句:“那個什麽洗腸草的漿汁,有勞太醫費心了。”
三人連連稱是:“不敢不敢,此乃臣之本分。”
好容易靜下來,楊玉琳拿眼睛斜睨着景福臨:“還不走?”
景福臨懶洋洋地,低頭按着楊玉琳的手背:“不走。”
楊玉琳正待發作,外面鬧哄哄地起了人聲,一邊鬧着一邊闖進清寧殿來。
傅達禮眼看着攔不住,先奔進來回明情況:“皇上,趙太傅和祁少師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爺子就走進來了,身後跟着一個俊俏青年。
歷朝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正一品銜。
太師教習帝王文道,太傅教習帝王武道,太保護衛帝王安全,雖無實權,卻位份尊貴,其中趙太傅尤甚。
一者,他至本朝已是三代帝師,二者,在任第二代帝師時,曾在單關會盟時代替先帝深入敵營,手握一枚五色龍鳳玦。
“皇上!已經卯時初刻!百官早早于太和殿等候,皇上今日莫要誤了早朝!”
到底是習武之人,開門見山表明來意。
不比身後的祁少師,寅時一刻就在金水橋上遇着了趙太傅,三言兩語就撺掇他來清寧殿逮人。
少師乃太師副職,祈文藻這種凡事自己袖手作壁上觀盡由得旁人出手的狡猾性子學了他師父周太師的十成十。
即便景福臨再怎麽任性放誕,在趙太傅面前也是要禮讓三分的。
打小被趙太傅約束,景福臨一向也知道該怎麽對付他。
只見他哆哆嗦嗦地從床上挪下來,被楊玉琳枕了半夜,腿上胳膊上全是酸麻的,一點不假。
他就這麽哆嗦着,一臉苦相:“太傅!您老人家還不知道福臨嗎?打小最聽您的教導,何曾惘廢禮度?只是今時今日,福臨也有了心尖上的人,眼看他身受苦楚,如何還有心思早朝?”
趙太傅最怕景福臨掉眼淚,以前貪玩耍性子,景福臨眼淚淌得跟海水似的,一哭,趙太傅總歸是心疼,也就沒轍了。
老人家瞥了眼楊玉琳,不解:“好胳膊好腿的,如何受苦楚?”
景福臨抹抹眼淚:“昨夜裏落枕了半宿,現在脖子都轉不過彎來。”
趙太傅眼睛一亮,八十多歲的人了,手腳還是靈便得不得了,蹭蹭幾步上前,作勢就要擰着楊玉琳的脖子“咔嚓”扭兩下。
“落枕好辦啊,老夫給他正正骨,保管有用。”
楊玉琳吓得不輕,滿臉驚恐去拉景福臨。
景福臨暗戳戳憋着笑肩膀都是抖的,好容易轉過臉攔住趙太傅:“太傅,國師不比少傅皮實,經不起您三兩下折騰,您快快住手。”
趙太傅犯難了:“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老人家一拍巴掌:“有了!把他帶着上朝不就行了?”
反複想了想,直覺得是絕妙好主意:“不錯不錯,兩全其美!”
祁少師扶額不作聲,不着痕跡往後退了兩步。
景福臨假作推辭:“這不太好吧……”
趙太傅心思粗淺:“有何不好?誰敢說不好,我一拳打出去!快快快,皇上快更衣,再晚就誤了時辰了。”
看着楊玉琳一臉“打死我也不去”的決絕表情,景福臨憋笑憋得內傷,強忍着笑走到他面前,撩起他耳側的頭發把玩着:“今日……就由不得國師了。”
高總管在這宮裏算來已經是第七十個年頭了,見過皇上猴急一路摟着人進後宮的,還真沒見過皇上能摟着人直接進了金銮殿。
髹金雕龍木椅,背後九根金柱蟠着金龍,底下是寬七尺半、進深三尺的須彌座,木椅後方是五扇大屏風,紋着百龜、仙鶴、寶象等吉祥圖飾,木椅四周另有象、鶴、香爐等擺設。
景福臨六歲第一次坐上這把椅子的時候,整個小身形全陷進去了。
姑姑給他厚厚加了椅墊,又在黑狐毛皮的朝冠頂上加了三層金缧絲镂空金雲龍嵌東珠,再把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好歹有了幾分威勢。
但是畢竟年紀小,隔着七層石階看下去,黑壓壓的全是人,而這些人裏,又不知道有多少個想要把自己從龍椅上拉下去。
這龍椅對年幼的他來說,太大,太高,太可怕。
頭三個月裏,景福臨日日都夢見自己從高高的龍椅上摔下去,然後密密麻麻的小人爬滿全身不斷撕扯他。
景福臨緊了緊懷裏的人,擇了個舒适的姿勢躺靠着,生平頭一回覺得,這把椅子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憎。
楊玉琳人都來了,自然也是有所覺悟。
已經被景福臨構陷到如此地步,自己着實辯白無用,索性就拿出寵妃,哦,不,寵臣的樣子,留心着自己的脖子,怎麽舒服就怎麽在景福臨懷裏窩着。
滿朝嘩然,文武百官三三兩兩打着眼色,比着手勢,暗潮洶湧交換着訊息。
景福臨掃了一眼:“瑞梧今日也在?”
李栖鳳,原只是甘肅總兵,後平亂有功,兩年前景福臨親擢他為兩廣總督,總督府遷到梧州後,李栖鳳歡天喜地給自己取了表字“瑞梧”,以謝皇恩。
景福臨這麽叫他,顯的是親近之意,而同僚們為他另取了一個“葫蘆總督”的诨號,說來也是一樁趣事。
年前,景福臨忽然喜歡上鬥蛐蛐,李栖鳳挖空心思,給景福臨獻了一個花範火繪的丹鳳朝陽蓄蟲匏器,這個小東西可不簡單。
一般匏器做夾範或者素範,夾範只兩片薄板将葫蘆夾住,長成後形狀規整,素範光素無紋,但是格外講求造型,曲直長短各有不同。
最費功夫的花範,人物花卉、山水蟲魚,精美絕倫。
李栖鳳千挑萬選了一個小葫蘆,納入範模中,範模內陰刻丹鳳朝陽圖紋,等小葫蘆慢慢長大,占滿了範模的空間,陰刻的圖紋印到長成的葫蘆身上,就顯出陽刻圖樣。
頭幾回葫蘆不是小了就是大了,小葫蘆撐不滿範模,圖樣印不上去,大葫蘆過分暴漲,圖樣變形,來來回回試驗了無數次,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叫李栖鳳做成了一個。
小心翼翼再用火繪将丹鳳朝陽的圖紋進一步描繪出來,鑲紅木蓋及口邊,蓋上有象牙邊孔洞,口內設螺旋銅絲簧片,轉為蓄養蛐蛐,前後差不多費去了一年半的時間。
景福臨喜歡得不得了。
可巧送完葫蘆就擢升了兩廣總督,滿朝文武暗地裏少不得哂笑他一聲“胡蘆總督”。
總督、巡撫尋常只需年終入宮述職一回,這李栖鳳倒是盡忠盡孝,回回得了好東西就往宮裏跑,是以景福臨一瞧見他,就知道今日必是有什麽好東西了。
百官又何嘗不知,太和廣場上遇見了,好事者總免不了攏上去,拉拉扯扯問他此次進宮又藏了什麽寶物。
不忿者亦有之,比如東閣大學士黃文僖。
遠遠看見了李栖鳳,三步兩步特特趕到他面前站定,擡起下巴,甩了甩袖子,再跺跺腳,背手,鼻子裏“哼”一聲,轉身飛快從他面前走過去。
以示清濁不同流,強烈表示“你來做什麽?我不待見你!”之意。
對此,李栖鳳一概敷衍過去,不作計較,真有幾分“悶葫蘆”的樣子。
此刻聽見景福臨問他,連忙站出來行禮:“回皇上,臣備了兩份小禮,心想着國師大人也許喜歡。”
景福臨果然笑起來:“哦?呈上來。”
李栖鳳拿出來一把芭蕉扇,一盞燈。
芭蕉扇鑲着玳瑁邊框,配粉地花蝶紋柄,扇面用象牙細絲編織成八方錦地,再用染色象牙鑲嵌出柳枝雙燕,韻味清雅。
燈是象牙雕雲雁海棠燈,紫檀木底座,黃色勾蓮托,燈罩用象牙拼接,罩壁極其輕薄,戳刻着細密孔洞,如透紗一般,每一面鑲嵌十六朵染色象牙雕祥雲及四只飛雁,又富麗,又雅致。
楊玉琳看了一眼,做工精巧至此,說不喜歡是假的,卻不肯開口。
景福臨看上去很高興:“瑞梧,三月來國師一直神智昏沉,這幾日好不容易醒轉過來,朕正愁不知拿什麽來賀,你的禮物,國師很喜歡,國師喜歡,朕就喜歡,你又替朕解了一樁煩難。”
李栖鳳慌忙作謙。
景福臨不提還好,一提這“又”字,有些人就要不高興了。
黃文僖掌管奉陳規誨,景福臨每有言行失當,他總免不了跳将出來規勸一番,勸不住的時候也曾拿頭去撞柱子以死相谏,剛正不阿,冥頑不化。
這幾年最觸他黴頭的就是李栖鳳,朝堂之內,公然收受,一而再,再而三,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他站出來劈頭就問景福臨:“皇上!臣有兩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楊玉琳只當今日是陪景福臨做戲,本不欲多言,聽到李栖鳳這句,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你想講什麽便講,問他作甚,他說不講,你果真不講麽?”
景福臨果真縱容楊玉琳回了句:“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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