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金蘭公子

旁人倒沒什麽,雲箋當先跳起來:“青犢刀?可是一千四百年前吳國大皇帝那把青犢刀?”

花容挑了挑眉:“你倒很識貨麽。”

雲箋這麽一驚一乍地有些失了離憂閣的身份,默默坐回去,很沉穩的做派:“只在古籍上見過,以為只是傳說,有生之年竟能得見……”

邊說着邊忍不住要去看傅達禮的刀,刀不比扇,可以往袖子裏藏,真要藏到身後又未免太幼稚,且不合傅達禮素日的脾性。

花容見雲箋盯着刀不放,傅達禮有些吃不消,不免又開口說:“老三也是機緣之下恰巧得了,使了三年才趁手,說起來,我倒記得你手上有把匕首,看上去不似凡品啊。”

雲箋忙把目光從刀上收回來,拿手緊捂着龍鱗匕,大有“人在匕在,人亡匕亡”的架勢。

鬧到這份上,看來這頓霸王餐是吃定了。

花容起身,慢悠悠踱到窗邊,尋思着怎麽不着痕跡從此地逃出去,卻聽得一聲齒輪巨響,下一刻,每個人的座椅下都落了空,齊齊跌到地底下去。

花容飛身去撈,當先撈着了離得最近的良輔,卻不料手上身上忽地一軟,半分使不上力氣,反被良輔的重量帶下去,兩人順着秘道滑下去,砸進一間小黑屋,摔作一團。

花容一待着地便馬上跳将起來,還未站穩身形又覺得渾身綿軟使不上力氣,軟軟地又倒下去。

“你們怎樣?”難得花容也帶了急色,高聲問着。

“先把你的腳拿開,踩着我肚子了。”

是良輔,花容是說怎麽腳下軟綿綿的,原來不僅僅是藥效的緣故……慢騰騰地把腳從良輔肚子上拿下來。

“其他人呢?”

元霸回答得有氣無力:“二哥,暈……”

花容真是氣笑了:“吃吃吃,吃那麽多,直接藥死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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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桡也很虛弱:“這是什麽藥?”

覃宛的聲音蚊子哼哼一般細細地傳過來:“……沉醉春風……這藥十二個時辰之內力氣全無……”

雲箋還有力氣踹他:“老不死的,知道有藥就不能說一聲麽!”

覃宛本是趴在地上,被他這兩腳踹翻了個個兒,仰躺在地上,聲氣更弱了:“食物……食物裏的藥我吃不出來……”

雲箋更來氣了,又踹了兩腳:“吃吃吃,就知道吃!”連踹了幾腳只覺得渾身無力,腦子裏嗡嗡作響,趴在地上喘氣。

花容忙問:“害不害性命?”

覃宛緩了緩才回答:“無礙……十二個時辰之後自好,切記不可強行運功,亦不可動氣……”

雲箋吓了一跳:“動氣會怎樣?”

覃宛支吾不清,雲箋氣上心頭又強壓下去,趕上去踹他一腳:“會怎樣?說話!”

覃宛吃痛,如夢呓般:“會……會沒力氣……”

雲箋被“會沒力氣”四個字氣得喘不上氣,趴在地上捂住胸口呼吸困難。

燭光忽然亮起來,花容忙閉了眼睛。

待适應燭光後,環視了一下四周。

小黑屋頂上是錯綜複雜的通道,楊玉琳、陶丞、蘭桡,三個摔到了一處,蘭桡半跪在地上,可見是試圖掙起身子未能得逞,看上去倒也沒什麽大礙。

元霸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旁邊是雲影,他一向聰明,自摔下來之後一直不言不語不動,靠着牆閉目養神。覃宛躺在地上,雲箋一只腳還踹在他的腰上。

景福臨和景羲遠遠坐着,渾身端整,不像是摔下來,倒像是下來坐着看戲的。

傅達禮靠着牆,手放在刀上,不動。良輔在花容腳邊呼呼大睡,可見內力是差到了什麽程度,連覃宛也不及。花容哪裏知道,這三年來躲避雲箋的追殺,覃宛的體力非常人可比。

花容軟軟地癱倒在地上,放松全身力氣,平複呼吸。

當前走進來的婦人楊柳腰枝,風姿窈窕,身邊站着兩個端燭臺的夥計。巡視了一圈,擡腳往蘭桡三人的方向走去。

花容瞥見景福臨和景羲都有了動作,心知不好,笑了一聲,朗聲說:“馥郁雅致,暖人心腸,笑梅香的清韻倒很合老板娘的傾城之姿。”

笑梅香,取梅、蘭、竹、菊四樣花瓣研為末,加蜂蜜調勻,銀箔包裹,覆層疊松針,埋于臘梅樹下,窨三月取出,入梨花水,煮四十九滾。

旁的好說,只四樣花瓣難得,梅是天臺山麓百年樹齡的老梅樹上開的紅萼白梅,蘭是武夷山三百丈峻嶺上生的寒蘭,取白色花瓣留用。

竹是太行山南麓深林裏六十年才開一次花的甜竹,且必是銀色花瓣方可用,菊是美人谷含露初綻的瑤臺玉鳳,色白如雪。

這樣難得的香,用得起的人不簡單,識得的人自然也不尋常。

婦人面露興味,停住腳步,走到花容跟前:“哦,你這張嘴,倒很會哄人。”

說着蹲下身,拿手摩挲花容的臉頰:“仔細看,這張臉倒也俊得厲害,這次的貨色,都是上上佳啊。”

花容慣于風月,流連脂粉,渾不在意婦人對他的親近,只定定看着婦人的眼睛:“老板娘若是喜歡,花某躺平了任你摸也無妨,只是那邊幾個,卻是碰也碰不得的。”

那邊幾個,指的自然是楊玉琳、陶丞、蘭桡。老板娘是個聰明人,停了手,站起來。

“梅娘我也不是多事的人,比起美色,我更愛銀子。

眼見你們一個個的也不是好相與的,我只圖發財,不喜歡那些個打打殺殺的,聽話呢,咱們江湖飄泊,留一份情面,日後好相見,不聽話呢……”

花容一笑:“自然聽話。”

梅娘拊掌:“如此甚好。今夜鬥春大會,你們出一個人,替我拿下頭彩,我自給你們解藥,放你們走。”

“什麽叫鬥春大會?”花容懶洋洋地問着。

梅娘轉了轉手上的老翡翠戒指:“鬥春大會呢,便是整條珢羅街的花樓,每家出一個美人,哪家的美人拿了頭彩,來年其他所有的花樓便要白讓給這一家三分利。”

花容點頭:“果然一本萬利。那這美人呢?”

梅娘笑得從容:“自然是誰出得起頭彩,誰就抱得美人歸。”

花容一臉燦爛:“梅娘看我如何?”

梅娘邊笑邊搖頭:“你嘛,梅娘我是真心愛,可人若是太聰明,就太不讓人省心了。”

花容笑起來:“這個好辦。”

還不待吩咐,雲影早一腳将元霸踹出來了,元霸吃痛,轱辘着滾到了正中央,到了梅娘腳下。

梅娘當真仔細瞧了瞧,複又拿了青蔥樣的纖秀手指點着下巴,面露難色:“模樣倒是不錯,可惜少了些風致,勾不起人心啊……”

梅娘這話說得含蓄,花容卻很懂:“那梅娘想要誰?”

梅娘轉身指着蘭桡:“他。”

花容笑起來,拍着巴掌:“梅娘好眼力,可曾聽說過蘭猗閣?”

梅娘眼睛一亮:“可是江南花樓之首的那個蘭猗閣?”

花容點頭:“不錯,他便是當年蘭猗閣的金蘭公子蘭雅初。”

梅娘愣了愣,神情竟似有些錯愕:“他?金蘭公子?蘭雅初?”

花容點頭:“嗯。”

梅娘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整個人裹挾着香風,裙擺嘩啦飄起來,一下子跪到蘭桡跟前,一邊念叨着:“不識金蘭公子大駕,多有冒犯,罪過罪過。”

一邊念叨着一邊繞場一周在蘭桡前後左右三叩九拜。

蘭桡從始至終未動聲色,仿佛二人談論的根本就不是自己。

蘭猗閣的金蘭公子一曲菱歌敵萬金,對花樓裏的人來說,就好比一尊活的財神爺。

世人拜菩薩拜觀音司空見慣,拜財神也無可厚非,梅娘這番大禮,蘭桡确實受得起。

花容挑了挑眉:“啧,多少年了,老四這金字招牌還是這麽好用啊。”索性追問了一句:“既如此,梅娘便放了我們可好?”

梅娘虔誠地拜完蘭桡,複又恭恭敬敬多看了蘭桡兩眼,這才慢吞吞起身,回花容的話。

“這可不行。一碼歸一碼,若是旁人,拿不下頭彩,我一個不留,可既是金蘭公子出面,這頭彩便贏定了。

可話又說回來,我梅娘自知沒有那個分量勞動金蘭公子出手,少不得還是要借你們一用。蘭公子意下如何?梅娘我保證只要拿下頭彩,絕不動公子這些朋友分毫。”

花容心思機敏:“怎麽?梅娘原本打算如何動我們?”

梅娘垂首,摩梭着自己手指:“往常實在有些不聽話的,自然也要使些手段吓一吓的……”

花容很自然地接過話:“譬如剁兩根手指頭之類的?”

梅娘擡頭,眼神閃爍:“今日既知金蘭公子在此,自然不會如此失禮,可若是要解藥,須得贏了頭彩再說……”

說完瞥向蘭桡,人現下都在她手上,要殺要剮全憑她一句話,卻遲遲等着蘭桡答複,梅娘此番示好的意味已經很明顯。

蘭桡仍是不作聲,梅娘長睫抖了抖,垂下手臂,嘆了口氣,心底有些踟蹰,開口道出了實情。

“蘭公子,梅娘曾四下江南,卻與公子半面之緣也無,梅娘心慕公子多年,本不願叫公子為難,實在是這頭彩有非贏不可的理由,它幹系着我們沉醉春風的一條人命。”

珢羅街上花樓無數,四百年間,這一塊風水寶地養出了無數紅粉佳人多情公子,為首的兩家花樓,一個是沉醉春風,另一個便是怡紅快綠。

梅娘原是綢緞莊沈家的四小姐沈梅風,沈父一着不慎卷入朝堂紛争,滿門戴罪,沈父身陷囹圄卻費盡心機偷梁換柱,救出幼女交托故友照看。

卻未料所托非人,故友轉眼便将沈梅風賣入花樓,便是沉醉春風。

所幸花樓的當家趙媽媽為人和善,平生最恨逼良為娼,樓裏的姑娘多是賣藝不賣身,真有為了銀錢上府裏去伺候老爺們的,也定是姑娘們自願,從不勉強,很是與衆不同。

趙媽媽看沈梅風聰明乖巧,琴棋書畫一點就通,大家風範,有心認她做女兒,一應接待應酬從未讓她出面,沈梅風很是感激。

天意難測,沈梅風成年後,趙媽媽卻忽然病故,臨終前将沉醉春風交給沈梅風打點,并交托給沈梅風一個翠指環,托她替自己找尋失散多年的生女。

當年錯付終身,蒙羞含恨,狠心抛棄了孤女,多年來卻無一日能釋懷,到底托沈梅風,想要了卻這樁心事,那孤女身上帶着一個同樣的翠指環,胳膊上還有一個月牙胎記。

沈梅風悲痛非常,日夜尋訪,毫無着落,最後無意中發現怡紅快綠的姑娘柳青青手上戴着那個翠指環。

壞舊壞在,沈梅風一時情急拿自己頭上的簪子跟柳青青換了指環,這秋蟲發簪由金、玉、琥珀、珊瑚制成,貴重非常,柳青青自是十分歡喜,講出怡紅快綠收留春丫的經過。

沈梅風料定這春丫便是趙媽媽的孤女,可還不待沈梅風好好籌謀,孟小蝶就先下手了。

孟小蝶是怡紅快綠的當家媽媽,一向好妒,素日裏覺得沉醉春風惺惺作态假清高,卻偏偏處處壓自己一頭,早就不痛快。

一看沈梅風肯拿了心愛的秋蟲簪子換指環,就知道春丫來歷不尋常,打定了主意留住了春丫,要挾沈梅風讓出頭彩。

橫豎人在怡紅快綠,沈梅風也不能硬搶,這一讓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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