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多事之秋

楊玉琳被他這聲 “人家”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無意識摩挲着手臂,臉上因羞憤而生出豔麗紅雲,語氣不免含了嗔:“我不喜歡同人摟着睡,下次離我遠點成不成?”

景福臨也不惱,反做出萬分委屈的神态:“原本是離得遠遠的,可國師大人不停喊皇上皇上……你都叫了,我能不應?”

楊玉琳臉愈發紅了,轉頭睜大眼睛狠瞪着良輔,分明是在問“确有此事?”

良輔被楊玉琳瞪一眼,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點頭。

“确有此事!大半夜睡得好好的呢,就聽見國師大人一會兒喊皇上一會兒喊哥哥的,那皇上能放着國師大人不管麽?不能啊!所以皇上摟着國師大人好生安撫,百般殷勤,我瞧着——”

“住嘴!”楊玉琳羞憤欲死,也不去看景福臨,惡狠狠地說:“我不管,以後我叫你也不許應,讓我一個人待着。”

景福臨不置可否,閑閑地看着他笑。

忽視渾身的不自在,楊玉琳環視一周,發現左右就剩下景福臨和良輔,且早已不在先前的別院,倒像是在哪家的府邸,心裏“咯噔”一下:“人呢?”

景福臨乖覺地應聲:“哦?國師大人一夢十年,不知眼下是想找誰?”

楊玉琳大駭:“十年?”

景福臨很是鄭重:“不錯。早前國師每每醒來便失了記憶,不料近年症狀愈發嚴重,竟一夢昏沉,倏忽十年,卻不知眼下國師是想找誰?”

楊玉琳本就因為夢境昏沉而神思混沌,看着景福臨澄澈透亮的眼睛不似作假,整個人就有些犯糊塗:“你說的是真的?”

景福臨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然後鄭重其事地回答:“假的。”

楊玉琳:“……”

良輔看足了熱鬧,狗腿地湊上前。

“孟大統領和流螢身上皆帶着傷,自是不便與我們同行,且又有蘭桡,花容如何放心得下,便護送他們回軍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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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桡臨行前還擔心花容給沈梅風使絆子,給了她一條帕子,囑她拿着帕子去江南流蘇坊找蘇竣。

羲親王就不必說了,這一路上雖沒磕着碰着陶公子,到底是過分兇險了些,讓我們好自珍重,拉着陶公子就溜了。

陶公子見國師睡意昏沉,本是不放心舍你而去,奈何羲親王去意已決,好賴把人哄走了。覃宛更是鬧着要走,雲箋卻咬定了不讓他痛快,拿匕首抵着他脖子把人留下來。

皇上惦記着國師受了驚,有意讓國師歇一歇,還沒趕上幾裏路就選了此處歇腳。雲影不知道在哪兒貓着呢,元霸和小達子便得空準備馬匹幹糧去了。眼下國師既醒了,咱們也該繼續趕路了。”

一夢十年是假,這一覺卻着實睡得沉。

外頭日頭濃烈,已是未時光景,心知是自己耽誤了行程,楊玉琳不再說什麽,只點點頭,跟着良輔往外走,走過長長的镂窗回廊,忽明忽暗的光影漏過來,走馬燈一樣明明滅滅。

楊玉琳一時有些神思恍惚,待走完回廊,光線通透起來,心境一霎時的清明,伴随着剎那的失落,自己剛才夢見了什麽?

空落落的思緒游絲一般,在日光中飄散消弭,出了院子,便分毫記不起了。

元霸不知哪裏找來的好馬,皮毛鮮亮,四肢勻稱,一匹棗紅色,一匹雪白,一匹栗色,一匹黑色,得意洋洋說給楊玉琳聽。

“國師國師快來看,白馬叫踏雪,紅馬叫赤焰,黑馬叫疾旋風,栗馬叫百裏雲,你喜歡哪個?”

楊玉琳未及作答,良輔一蹦三尺高蹦到元霸面前,瞪大了眼質問:“花了多少銀子?”

元霸摸摸腦袋:“不貴不貴,才二百兩銀子。”

良輔氣得在他腦門上屈指便敲,沒把元霸敲疼,差點把自己手指頭敲折了,痛心疾首地指着他腦門罵。

“二百兩銀子買四匹馬!二百兩銀子買四匹馬!你知不知道現在多少人吃不飽穿不暖!你知不知道二百兩銀子可以買多少糧食!奢侈啊!罪惡啊!”

傅達禮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麽又忍住了,良輔一邊罵着元霸居然還一邊注意到了傅達禮的動靜,把頭偏過來,此刻很有些大哥的氣勢了:“想說什麽,說!”

傅達禮于心不忍,踟蹰再三,伸出兩根手指頭比着,小聲說了一句:“二百兩銀子。”然後收回一個手指頭,接上後面半句話:“一匹。”

良輔愣了三秒鐘,轉身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景福臨懷裏撲。

“皇上啊,你看看啊,這些個敗家子啊,昨兒夜裏才從采薇別墅順了一千兩銀子,眨個眼的功夫就被他們敗出去八百兩啊,皇上你可要做主啊,再這麽敗下去,別說江南了,咱們怕是連湖廣也走不到啊,啊,啊……”

景福臨輕輕巧巧避過了良輔,輕輕巧巧拉起楊玉琳的手,将人半摟着送到踏雪上坐好,自己再單手支撐飛身上馬,這才有功夫瞥了一眼良輔:“你是管家,你想辦法。”

說完輕拉了拉缰,踏雪乖巧靈敏,仰了仰脖子,一騎絕塵。

良輔淚如泉湧,定定地站在地上哀嚎:“銀子都讓元霸給敗了,我到哪裏想辦法,我是去賣身啊還是賣藝啊還是賣元霸啊……”

雲箋一眼就看中了黑旋風,樂得沒人跟他搶,飛身就上了馬,順手把覃宛撈起來,緊随踏雪而去。

元霸心大,恍若未聞,一見踏雪和黑旋風撒蹄狂奔,即刻就來了興致,催着赤焰追上去。

傅達禮仁慈而憐憫地捎着良輔坐上了百裏雲,朝前面追趕過去。

元霸有心較個高下,玩心大起,一行人你追我趕地直跑到暮色沉沉,四匹馬依舊腳力不衰,這才感慨,路遙知馬力,銀子沒白花。

只一樣,這麽瘋跑半日,眼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到哪裏歇腳才好。

停了馬,極目遠眺,茫茫荒野裏,自西南角隐約漏出一線微光,飄飄渺渺的,倒似鬼火一般,卻無人忌諱這個,只望着西南角便奔過去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一間破院子,看着倒寬敞,想是早年也曾氣派過,門前歪歪斜斜挂着一盞殘破的燈籠,零星光線便是從這微弱的燈籠中露出來的。

過分的靜谧,襯着遠處不時的幾聲狼嚎,透出幾分詭異氣氛。

黑旋風遠遠地就打着響鼻,又急又短,不肯上前,雲箋哄了半晌它才不情不願地在後面磨蹭着跟上,赤焰和百裏雲雖反應沒有這麽強烈,終歸也是有些不安分的。

只踏雪淡定如常,景福臨牽到哪兒它就走到哪兒。

元霸忽地高聲喝道:“有人嗎!”

夜裏本就靜,且在荒野裏,氣氛又實在詭異,元霸這一嗓子毫無防備,不止良輔吓了一跳,赤焰、百裏雲和黑旋風紛紛打着響鼻轉着圈。

楊玉琳都被驚得抖了一抖,景福臨見狀,把人撈在懷裏,給元霸飛了個眼刀,可巧踏雪似是心有所感,也朝元霸望了一眼。

這如出一轍的動作成功逗樂了元霸,哈哈哈就開始笑個不停,胸腔震蕩,吵得人心顫。景福臨捂着楊玉琳耳朵,擡腳就将元霸踹出去,元霸飛身撞在門板子上,只聽見兩聲悶響。

第一聲悶響,是元霸撞在門板子上的聲音。

第二聲悶響,卻是院子裏有人拎着一盞破燈籠,正準備上前開門,被破門而入的元霸撞将過去。

元霸天生神力,這一下撞得,那人直直飛出去,撞到一副棺材板上,“哇”一聲吐出一口血,晃悠悠就暈了。

元霸一看,這還得了,麻溜兒從地上爬起來,湊過去探人鼻息,一邊還手忙腳亂招呼覃宛:“神醫神醫,快快快,出人命了!”

覃宛高傲地擡着自己的小下巴:“我是藥王,我是神醫,是這麽随随便便就給人醫的麽,把我也看得太便宜——”

話未說完,雲箋匕首就到了脖子邊上,覃宛嘆了口氣:“沒錯,就是這麽便宜……”一邊小聲唠叨着一邊在雲箋的注視下往前走,剛邁腳就看見那副棺材板上忽然生出一線光芒。

鮮血順着棺材板上的紋路描摹,所到之處光芒爆起,只一剎,赤焰、黑旋風、百裏雲争相跑出了院子,只剩下踏雪悠哉游哉地找了個空地,前蹄趴下去小憩。

棺材板上紋路一點點完整起來,光芒愈發強盛,最後發現整面棺材板上竟刻滿了蝴蝶,待最後一只蝴蝶的紋路成型,棺材板上忽然生出一只蝴蝶的幻影,光芒極盛。

下一秒,煙消雲散,光芒銷匿,隐隐聽見棺材板下有了動靜,咔嗒咔嗒,似是有人的手在棺材板下摸索,随後一聲脆響,棺材板被掀翻,一個人坐了起來。

元霸整個人吓傻了,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啊啊啊啊啊”,驚天動地的叫喊聲響起,元霸這一喊,良輔才記起來喊,于是又一聲驚天動地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霸和良輔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實在是太鬧心了些,景福臨看了傅達禮一眼,傅達禮點點頭,左手拎着元霸,右手拎着良輔,左右手使力往中間撞去。

一聲巨響,元霸和良輔雙雙暈了過去,也不知道是撞的還是吓的。

傅達禮回話:“好了。”

景福臨點點頭,看向棺材板。

地上一盞殘破的燈籠在風中搖曳,棺材板旁邊躺着一個人,想必是這院子的主人,好心開門卻被元霸撞翻在地。

棺材裏還坐着一個人,一個極其瘦弱的人,長發半遮面,雲箋早拉住了覃宛,将人推到身後,這才望着棺材問一句:“你,是人是鬼?”

那人聞聲,脖子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轉身卻因為身體僵硬太久而行動不便,左右反複折騰了好幾個來回,最後終于成功地把脖子扭過來。

依舊不靈活的身軀看上去如木偶一般,從脖子處斷開,身體向前,脖子卻轉向雲箋,長發中透出半張慘白的臉,這下雲箋都有些犯怵了,往後退了兩步。

踏雪在旁邊輕輕噴着鼻,雲箋定了定心神,複又問他:“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不應聲,将脖子轉回去,開始動肩膀,動胳膊,棺材裏悉悉索索的響聲彌漫,越發顯得這院子靜得詭異。

足足半個時辰,想必是筋骨活絡了,那人從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嗚咽聲,“騰”地一下從棺材裏站起來了。

長長的頭發從腦袋直垂到膝蓋,纏繞周身,說不出的可怖形狀。

元霸和良輔躺在地上本來悠悠轉醒,眼見此情此景,翻了個白眼又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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