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空棺

仿佛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裏醒來。

夢裏有人一身幽藍衣衫,蝴蝶落在衣襟上,輕輕的聲響,水滴落在硯臺裏,很涼很涼。

他躺在誰的懷裏,這懷抱令他萬分眷戀,睜眼卻看不分明。

腦子裏白光乍起,猶如投石入湖,湖面影像掀起波瀾,刺耳的尖叫響在耳畔,他聽見有人反複在問“是人是鬼”“是人是鬼”“是人是鬼”……

梵音繞耳,心神飄渺。

想要動一動,卻發覺渾身僵硬動彈不得,不過他一向耐性好,心裏并不急,慢慢吞吞地感知着這副軀體。

不知過了多久,算是從半空中落到了實處,他站起來,看見倒在地上的那個人,莫名地令他覺得熟悉。

想也不想邁步走到那人身前,情不自禁伸手拂去他嘴角的血跡,卻未留意這血滲透皮膚暈染進自己的手指,了無痕跡。

冷不防後腦勺挨了一下重擊,暈乎乎就栽倒在地。

這一下砸得結結實實,雲箋扔了手上的石頭,長舒了口氣:“看來是活的。”

招招手,示意覃宛過來瞧一瞧。覃宛看了,只說是暈過去罷了,無礙。

傅達禮便上前,同雲箋一道将人擡到一旁安置好,既投宿的是別人的院子,反倒一來就砸暈了人家兩個人,怎麽說心裏都是過意不去的。

想着左右是過意不去了,無須客氣,又跑去院子裏搜搜撿撿,找到一處爐子并竈臺,堆着柴火幹糧,随意拿了些番薯地瓜,生了火。

一行人圍坐了,興致盎然開始烤番薯,烤地瓜,又翻出些粗米,在竈臺上悶了一鍋粥。

番薯和地瓜的香氣鑽入鼻尖,鍋裏米粥滾着泡,呼嚕呼嚕響,食物的香氣和音聲,最是慰藉人心,也不管那許多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番薯皮烤成炭黑,剝開殼子,露出紅亮的番薯肉,哈着氣輕咬在嘴裏,入口即溶,軟糯香甜,吃完一個番薯,再喝幾口白粥,心裏和胃裏俱是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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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熨帖舒适,盡掃了這後半日的風塵勞苦和詭谲氣氛。

楊玉琳嘆了口氣,出來這麽些日子,可算是吃着一頓了,很是心滿意足。

元霸倒有心,自己沒顧上吃,就先撿了幾個大番薯捧在手上,剛出爐,燙着呢,他就一邊跳着腳往外走,一邊兩只手倒騰個不停,走到門口,扯開嗓子喊着:“五哥!烤番薯!接住了!”

甩開膀子就掄出去,回應他的是正砸在腦門上的小石子,疼得他又是一陣嗞啦亂嚎,腦門上立時起了一個大疙瘩。

良輔這人很是有趣,一向膽子是最小,卻又尤其愛生事,捧着地瓜啃到一半,就滴溜轉着眼珠子,不時左右瞟一瞟,到底按捺不住,湊到人家跟前,拿手指頭把人戳了又戳。

這下好了,人本來還暈着呢,活生生被他戳醒了,一雙黑亮的眸子,眼底一片烏青,夜裏看着便格外瘆人,良輔“媽呀!媽呀!”地嚎着,一退三步跳開來。

馮雨微甫一轉醒,只覺得渾身散了架似的疼,眼裏便帶了些煞氣。

看見良輔手腳并用幾乎是爬着逃開去,他醒了醒神,盯着良輔看了看,眼睛定在良輔手上離不開,半晌才回過神來,發現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的瓜!”

良輔直覺就想否認,眼睛一瞥,自己手上正拿着一個啃了一半的烤地瓜……

馮雨微又轉頭去看旁人,傅達禮手上拿着一個番薯,馮雨微跟認親似的說一句:“我的番薯!”

景福臨手上一個地瓜,馮雨微指着說一句:“我的瓜!”

楊玉琳悄悄地放下手中的碗,馮雨微眼尖瞧見了,緊趕着說一句:“我的米!”

完了轉頭看見地上的燈籠,話趕話又說一句:“我的燈籠!”

再看見被踹翻了的門,哆嗦着補了一句:“我的門!”

一聲比一聲凄慘,一聲比一聲痛心疾首,可算是認完了這一大家子的親。

良輔覺得自己身為大管家,是時候發揮作用了,放下啃了一半的地瓜,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推到馮雨微面前。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們吃了你的瓜,砸壞了你的東西,吶,賠你的。”

馮雨微手腳利落從地上爬起來,伸了伸懶腰,活動了一下筋骨,還不忘收起銀子,順手藏進兜裏,這才笑盈盈回了個禮:“有道是出門靠朋友,好說,好說。”

說完擡腿湊到火堆前,扒拉出一個大番薯,喜滋滋就開始吃,一邊吃一邊真心實意地誇一句:“手藝真不錯,比我烤的好吃多了。”

良輔悄摸摸挪到人跟前,戳了戳他胳膊:“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馮雨微飛快地啃完一個番薯,又拿起一個地瓜,抽空回了一句:“馮雨微。”

“你是哪裏人?為何在此地?”

直啃完了一整個地瓜,馮雨微才擡頭:“家在京中。至于緣何在此,那就真是說來話長了。”說完就去火堆裏翻撿,看可還有吃的沒有。

翻撿了半天,再擡頭,發現除了覃宛和元霸吃飽了就躺倒了睡之外,良輔、雲箋、楊玉琳俱是拿眼睛盯着自己,臉上一副期待的神情。

便是景福臨和傅達禮,一邊閑閑地啃着瓜,一邊也拿眼睛朝自己看着。

馮雨微:“……我以為,說來話長這四個字,就是不用再說的意思……”

良輔擺擺手:“願聞其詳,願聞其詳。”

馮雨微嘆了口氣:“好吧。我打記事起,就不停地在做夢。”

良輔忍不住打岔:“這有何稀奇?我也每日裏做些奇奇怪怪的夢,更何況我們國……我們玉公子也總在做夢,每天夢醒了還跟變了個人似的,你也這樣?”

楊玉琳瞪了良輔一眼,良輔恍若未覺,馮雨微老實地搖搖頭:“我的夢有些個不同之處……我每天都會夢見我認識的人不認識我,而我醒後卻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認識這些人……”

良輔一臉茫然去看傅達禮:“你聽懂了?”傅達禮搖頭。

馮雨微不知道怎樣解釋,斟酌了一番。

“這樣說吧,我甚至分不清夢境和現世。我的每一個夢都真實得如同真實發生過。

我夢見友人金榜題名,狀元游街,夢裏我與他極是熟稔,他騎着高頭大馬,佩着狀元紅綢,自我跟前路過。

我是多麽高興呀,叫着他的名字與他問好,他卻對我視若無睹,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傷心得哭醒過來,夢裏的友人于醒來的自己而言只是陌生人,我曾拿着畫像和名字托人多方尋訪,卻發現天地之大,根本就不曾有過這個人。

如果一次兩次便也罷了,二十年來,日日都是如此。

夢裏有時候是友人覓得了如意郎君,鑼鼓喧天的喜堂裏,我走上前道一句恭喜,她卻毫無反應。

多的是花好月圓,多的是夙願得償,多的是平步青雲,多的是子孫滿堂,只是,那一個個真切的夢境裏,沒有一個人聽得到我,看得到我。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在夢境中掙紮,十八歲之後,仿佛所有的夢境都夢完了,我開始反複夢見同一個人。

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我只聽見他不停地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然後在最後一個夢裏,我夢見……”

“呀!”良輔驚呼出聲,馮雨微這才發覺自己臉上早已淚落滂沱,訝然擡手拭去淚痕,馮雨微似是不解:“奇怪了,為何落淚?”

楊玉琳定定看着他:“夢見他什麽?”

馮雨微抹了把臉,無事人一般:“夢見他将我忘了。”

“後來呢?”

“常年夢魇,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形銷骨立,請了多少大夫,藥石罔效,而這最後一個夢裏,夢裏的自己似是心傷徹骨,導致現世中的自己遲遲不肯醒過來……也許就此長眠也未可知。”

雲箋畢竟少年心性,勉強作出穩重的模樣,此刻卻也有些心焦:“後來呢?”

馮雨微一笑:“後來,我們家來了個鶴氅道人,面貌極是妖豔,七弦琴不離身。”

“哦?”馮雨微口中的道人,讓楊玉琳神思震動,不自覺疑惑出聲,待要細想,卻又實在想不出來自己思緒為何牽動。

馮雨微擡眼看了看他,複又說道:“這道人不知做了什麽法事,将我從夢境中拉将出來,囑托我務必要去應去之地。

彼時,我尚不知究竟何為應去之地,待我休養生息康健起來,忽一日腦子裏就生出一個念頭,不停在說,去吧,去吧,信步走出了家門,回過神來就已經在這裏了。”

良輔陷入沉思:“此處有何機緣?”

馮雨微搖搖頭:“我亦不知。奇的是,我在此地已三年,竟從未再有夢。”

馮雨微打量着聽故事聽得入迷的這一行人,忽地開口。

“此乃荒郊腹地,院子後頭便是連綿的亂葬崗,莫說活人,便是屍體也見不到幾個,你們是三年來闖入這院子唯一的活人,興許你們便是我苦等了三年的機緣也未可知呢。”

“非也,非也。”

良輔回想起那棺材板忽然飛出蝴蝶的詭異景象,且這詭變皆因馮雨微一口鮮血而起,若真要說機緣,良輔指了指靠在牆角的長發男子:“喏,那個才是你的機緣。”

馮雨微順着良輔指的方向認真看過去,只看見一面光禿禿的牆:“牆?我的機緣是牆?”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說,這院子便是我的機緣,有理,有理。”

良輔不明所以,又指了指:“我說的是人啊,那個被你一口血從棺材裏噴出來的人啊。”

良輔幾乎是有些着急了,又去将棺材指給馮雨微看:“看,就是那邊的棺材。”

傅達禮往火堆裏添了幾根柴,火勢竄起來,照得一室亮堂,這院子裏幾乎四圍都擺滿了棺材,良輔指的便是正中間那一副棺材。

馮雨微回頭看了:“你說這副空棺?”

良輔下巴都要驚掉了:“……空棺?”

馮雨微點點頭:“對呀,這院子是大兇之勢,正中壓一口空棺破勢。不僅這個是空棺,左右這些,也全是空棺,不然你想想我一個大活人睡在一堆死人裏,那我寧可是直接回家接着做夢的……”

馮雨微還未說完,良輔已經慘白了臉,他忍不住偏頭去看牆角靠着的那個人。

火光映照下,那人一身束腰黑袍,綁着巴掌寬的玉帶,長發如墨,缭繞周身,往上看,蒼白的脖頸,蒼白的下巴,蒼白的臉頰,只眉眼如墨。

白色與墨色輝映,倒顯得整個人格外出塵,不似凡人。

良輔看見那雙墨色的眼睛,咦?眼睛?良輔驚得哇哇亂叫“見鬼了!見鬼了!醒了啊!醒了啊!”

那雙墨色的眼眨了眨,看向火堆旁的衆人,原本靠在牆角昏睡的人,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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