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今夕何夕

人是自己動手砸暈的,比之大驚小怪的良輔,雲箋心裏到底安定些。

“咋呼個什麽勁,人不知多早晚就醒了,真要害你,還等到現在?”

賈涼點點頭,深以為然,随即一手撐地站起來,想要說話卻覺得喉嚨阻塞,只得慢慢吞吞去竈邊盛了一碗白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碗粥足足喝了一刻鐘,再回頭,發現火堆旁好幾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戒備意味十足。

賈涼腼腆地笑一笑,卻指着馮雨微坐的方向,沒頭沒腦用尚顯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那裏有人。”

是肯定的語氣,卻十足聽出了疑惑的意味。

雲箋想明白了,莫名覺得好笑:“你看不見?”

賈涼點頭:“看不見。”

良輔被勾起興致:“哦?那你不妨也說說看,你是何人?來自何地?因何在此?”

不等賈涼開口,馮雨微首先跳将出來:“慢!慢!慢!你們到底在和誰說話?”

大半夜,在亂葬崗,被棺材圍繞,一群大活人,好端端地,忽然對着虛空講起了話,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良輔一心惦記着聽故事,顧不上馮雨微:“一個你看不見的人罷了。你先別打岔。”

馮雨微頭發都豎起來了,良輔卻催個不停催着賈涼講故事,雲箋擺了擺手,示意馮雨微先安靜。

賈涼湊到火堆前,盤腿坐了,良輔腦子裏一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即便是鬼,看來也是個不怕火的鬼……

“賈涼。金陵。做夢。”

語畢,漫長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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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完了?!”良輔早伸長了脖子等着人家說故事,不想人家一句話就把自己的連珠問“你是何人?來自何地?因何在此?”給打發了。

良輔這一驚一乍的連帶着馮雨微也忐忑起來:“說什麽?說什麽?你們在說什麽?”

楊玉琳簡明扼要告訴他一句:“說他名字叫賈涼,來自金陵,做了個夢來了這兒……這賈涼,你可認識?”

馮雨微細想了一番:“不認識。”

楊玉琳少不得提醒他:“莫不是你夢得多了,自己忘了吧?”

馮雨微瞪大了眼:“相信我,我可以告訴你二十三年前我第一個夢裏那間青瓦房房頂上有幾片瓦。”

楊玉琳點點頭:“哦。”

馮雨微接着說:“所以,我是不可能忘記——”

“有幾片瓦啊?”楊玉琳誠心求教。

馮雨微:“……二百三十三塊。”

良輔極其嚴肅地不高興了:“哦,我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啊,你今年多大,你在金陵是做什麽的,做了個什麽夢怎麽就到這兒了,怎麽就睡在棺材裏了,現在怎麽就醒了,這些個一二三四五的,你就不能主動給說說麽?”

賈涼點點頭:“能。”

然後,漫長的寂靜。

楊玉琳“噗”一聲笑出來,雲箋憋住笑,攔住了氣急敗壞的良輔:“我來,我來。”

雲箋湊到賈涼跟前:“我問,你答,行?”

賈涼點頭:“行。”

雲箋:“你今年多大了?”

賈涼:“十五。”

雲箋:“你們家幾口人?”

賈涼陷入沉思:“……二百三十三口。”

雲箋震驚了:“……你們家到底是幹什麽的?”

賈涼:“茶莊。”

雲箋:“……好。你做了個什麽夢就來這兒了?”

賈涼:“不記得了。”

雲箋吐血三升:“……還是你們來吧。”

景福臨終于開了金口,卻問了個不着邊際的問題:“現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賈涼略一思忖:“河清八年十一月十一。”

太過漫長的寂靜,馮雨微有些坐不住:“怎麽了?怎麽了?”

良輔嘴巴吓得閉不上,聽見馮雨微這一聲問,趕緊地就盯着人家問:“現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馮雨微被他瞪得都結巴了:“……河河河清十一年十一月十一。”

良輔想出了一個馊主意:“可巧你是三年前進的這院子,你可知這賈涼因何破棺而出?便是因為你吐了一口鮮血于這棺蓋上,眼下有個法子證明你倆到底是人是鬼,不如你再放幾碗血潑到他身上瞧一瞧?”

“不行!”良輔話音未落,馮雨微便急急回答,甚至于有些疾言厲色了,轉瞬又恍然呢喃:“咦?我剛才說了什麽?我說不行?我為什麽會說不行……”

傅達禮自打進了這院子就沒怎麽開口,此刻呼啦一下站起來。

走到馮雨微跟前,拎着他的衣領子就把人揪起來,再如法炮制,拎着賈涼的衣領子把人揪起來,揪到一處,左手右手同時發力。

馮雨微和賈涼猝不及防,同時伸出雙臂緩沖傅達禮的力道,對面的二人自然成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可眼看着兩人撞在一處,彼此卻完完全全穿透了對方的軀體,如同撞入一團空氣。

傅達禮神情有些疑惑,良輔眼裏就明晃晃寫着“見鬼了”三個大字。

不待細究,馮雨微和賈涼便雙雙捂住胸口呼痛,額上冷汗淋漓,目眦欲裂,形狀可怖,傅達禮遭逢此變,直接愣在了原地。

景福臨喝一聲“撒手!”

傅達禮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将兩人分開,一邊牆角扔了一個,過了半刻鐘,才算是消停下來。

“剛才是怎麽回事?”賈涼話少,自然是馮雨微在問。

楊玉琳平日裏無事便好讀書,即便閱盡群書,書上那些傳奇志怪哪一樁也不及眼前的這一樁稀奇。

良輔正了正神色:“發生了一些我們無法……揣測的事情。今日多有叨擾,天一亮我們便離開,還請放心。”

“我放心?我怎麽放心!你們摸着良心想一想,當初是誰進了院子把我拍到棺材板上,現在你們拍拍屁股走了,啊?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日日對着一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偏偏還看不見聽不着的東西,啊?你們才是始作俑者!你們還要始亂終棄!”

馮雨微既驚且怒,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禮有節。

可不是麽,自打進了這院子,砸人家的,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良輔一時無言以對。

景福臨問楊玉琳:“多兩個跟着,可耐煩?”

楊玉琳實話實說:“我倒覺着有趣得很。”

景福臨點點頭,看着良輔不說話。

良輔:“……”

馮雨微有些不樂意:“怎麽是兩個?帶我不就完了,帶他做甚?”

景福臨:“你可以選擇留在這裏。”

“在亂葬崗和不知是人是鬼的賈涼二人朝夕相對”,和,“在一群實實在在的大活人裏和不知是人是鬼的賈涼朝夕相對”,馮雨微果斷選擇了後者。

既然有了着落,馮雨微又恢複那副大咧咧坦蕩蕩磊落落的樣子:“一直沒顧上問,你們此行往何處去呀?”

楊玉琳極其不想讓馮雨微腦子裏留下“湖廣”這個印象,脫口而出一句:“江南。”

楊玉琳發誓他聽見景福臨笑了一聲……

“江南好啊!我二叔就在江南啊!好幾年沒見着二叔了,我小時候夢境纏身,瘦得皮包骨頭,大哥為了給我治病,四處尋醫問藥,銀子花得流水似的,幾乎搬空了二叔的家當,這三年我也養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回去看看二叔了。”

馮雨微興高采烈做着計劃。

景福臨似是忽想起什麽:“你二叔是誰?”

馮雨微笑容滿滿:“馮溪山啊。”

景福臨:“……”

良輔:“……”

傅達禮:“……”

定親王馮溪山,先帝時封下的四大異姓王之一,四位親王與先帝情同手足,按照輩分,景福臨都該喊他一聲“二叔”……

既如此,馮雨微口中的大哥想必就是馮采薇了。

采薇別墅初建之時,不知多少好事之人嚼舌頭,說萬想不到馮家卓然出塵的大公子竟去京城開了窯子,此刻想來,馮采薇所苦心經營者,不過是為了一個馮雨微。

楊玉琳不明內情,直覺得氣氛有些凝重,朝不言不語的賈涼看去:“我們皇……我們景公子好興致,要去金陵看燈,你若沒有旁事妨身,不如同去?”

賈涼只淡淡點頭:“嗯。”

傅達禮照看柴火,良輔和馮雨微加入元霸、覃宛的昏睡大軍,楊玉琳原本是費心費神試圖捋清馮雨微和賈涼之間的錯綜機緣,最後心力告罄,不知不覺靠在景福臨懷裏睡着了。

閉眼前還迷迷糊糊想着自己是不是對這個懷抱已經過分習慣,下一秒閉眼便什麽都不想不記了。

次日清晨,院子外響起黑旋風熟悉的馬蹄和嘶叫,踏雪抖了抖長睫毛站起來,嚼了幾口傅達禮細心準備的豆子和麥麸,達達地走出去與同伴們彙合,無端卻多出一匹青馬。

良輔:“……”

元霸渾然不覺,語氣裏帶着自豪:“這是五哥的馬,名字叫追風,漂亮吧,五哥最愛青色了,不過五哥馬術實在壞,昨夜裏早咱們一個多時辰出發,反而是最後一個趕上來的。”

良輔心痛得窒息:“……我的一千兩銀子啊,一晚上就全花完了啊,元霸,大哥這幾天不想和你說話……”

元霸通情達理地點點頭:“嗯,大哥體弱,平時習武根基就差,趕了這麽幾天的路肯定累壞了吧,大哥好好休息,我不找大哥說話便是了。”

一向冷漠的傅達禮都忍不住臉上笑開了花,楊玉琳更是樂不可支,這兄弟幾個,果然還是元霸最有意思。

賈涼被良輔硬塞給元霸,雲影照看着馮雨微,一行人收拾停當,準備出發。

日頭破出晨藹,夜裏尚不覺得,此刻在天光映照下,馮雨微真是瘦得驚人,渾身摸不出二兩肉,下巴瘦得跟錐子一樣,凹陷的臉頰,凸出的顴骨,配上青影深沉的眼窩。

只需要再豐腴三分,就能看出來這主人擁有怎樣一副姣好的容顏,可惜眼下實在是瘦得不成人形了。饒是如此,這還是睡了三年安心覺養出來的模樣,三年前的他該是怎樣凄涼的景象。

再看賈涼,長及腳踝的黑發紮起來,露出清晰的五官,膚色那種極致的白和頭發、眉眼,甚至衣衫的那種極致的墨色,對比更加鮮明起來,這種冷硬的觀感,莫名讓人覺得幽豔。

打量着馬背上無論哪方面都奇形怪狀的這兩個人,楊玉琳心裏默默思忖,這一段機緣,究竟是福是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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