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結草銜環
楊玉琳被馮雨微一掌拍進河裏的那個瞬間,腦子裏除了一個大寫的“禍”字再想不到其他。
原本一路上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太平久了良輔就有些想生釁,左看看右看看,唯一也就能拿馮雨微開刀,因此無事就要湊到他跟前唬人。
“呀!賈涼在你背後!”
“不得了了!賈涼爬到你頭上了!”
賈涼最是安分守己,拿刀架脖子上都憋不出三句話,怎會如此胡鬧,可偏偏馮雨微看不見,心虛得了不得,良輔說什麽便是什麽,每每唬得人上蹿下跳,良輔在一邊猖狂大笑。
飲馬的時候,良輔又鬼鬼祟祟湊到馮雨微跟前,靜默地看着湖水不說話,忽地一下跳将起來,瞪大了眼往後退,胳膊卻似被人扯住一般動彈不得,嘴巴支支吾吾地也像被人捂住一樣說不出話。
旁的人心知良輔這是又開始作妖了,不予理會,馮雨微卻一如既往被良輔的駭人形狀唬住了,以為水裏有河怪,手忙腳亂往後撤,右腳被河邊亂石絆了一下,身子控制不住往後仰過去。
眼看着就要栽進河裏,楊玉琳離他最近,下意識就伸手去拉,馮雨微張皇失措地,反手拽住楊玉琳,一掌就将楊玉琳拍進了河裏。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哪裏搶救得急,楊玉琳倒栽蔥悶進河水裏的時候,尚留幾分清明的腦子裏生出無限悔意,早知道就不帶上馮雨微了……
河面寬三丈,看似水波清寧,水下卻暗藏殺機,河水最深處距離水面二尋有餘,且有湍急漩渦隐于水下,當地人稱之為“往生河”。
意思是跳進這河水等同再次投生,兇險萬分,哪裏還有人敢在河邊逗留?只有外地來的生客,蒙昧無知,才能這樣恣意在河邊飲馬嬉鬧。
楊玉琳不識水性,一頭栽進河裏,天旋地轉,水勢洶湧,劈頭蓋臉而來,咕嚕咕嚕往自己嘴裏、耳朵裏鑽。
胸腔漸漸鼓噪起來,喘不上氣,似有重錘壓在胸口不肯起,出氣越來越多,進氣卻如游絲飄渺。
楊玉琳腦子裏一陣緊似一陣地喧嚣沸騰,熟悉的沉重感襲卷全身,自己的意識随着軀體漸次往下沉,越沉越深,越沉越深,跌進無底黑淵裏……
他隐約知道,自己似乎又一次沉進了無邊夢境裏……
“噗通”一聲,有人跳進水裏,長臂舒展,一把将他撈起來。那人拿手掌壓着他胸口,逼着他吐出幾口水來,輕拍着他的臉頰:“喂,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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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人鬧騰醒了,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見一個俊朗的少年,渾身透濕,他控制不住咳出幾口水,斷斷續續回答:“……我沒事……多謝……”
那少年眼底一時亮堂起來:“沒事就好,你怎麽這樣不小心,不識水性還要湊這麽近,這河兇着呢,你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太不警醒了……”
這少年不過十一二歲模樣,訓起人來卻有板有眼,嘴裏唠叨着許多話,一時間無休無止起來,卻又忽然停了嘴。
“哎呀!壞了壞了,被王……被大哥知道就完蛋了,這回偷着跑出來,大哥可得氣壞了,你趕緊回家!”
那少年将人離開河邊遠遠地安置好,一邊大踏步走着,一邊還忍不住回頭揮手:“你趕緊回家!趕緊!”
他愣愣看着少年走遠,暈暈乎乎地回家了。
寒來暑往,鬥轉星移。
已經入了夜,茂密的樹林裏,一行人疾馳而來,領頭的青年白巾蒙面,帶着身後的人快馬加鞭,有破風的聲音傳來,身後有人驚呼:“公子!”
青年應聲側身,利箭幾乎貼着臉頰擦過,勾起白巾,刺入前方泥地上。馬受了驚,将青年摔下地去,臉頰上鮮血淋漓,灑在地上彙成汩汩細流。
身後人翻身下馬,圍攏過來,帶着幾分心焦與慌亂:“公子!”
青年使了個眼色,幾人會意,大聲痛呼:“公子!公子……”催人肝膽的哀聲與哭號,幾乎要立時以為此地死了人。
有人一身黑衣躲在暗處,親眼看着蕭白中箭倒地,耳邊哀聲不絕,他默默揮揮手,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又過了片刻,料定黑衣人已走遠,青年緩緩起身,踱到白巾前,扯起那支箭攥在手上,面露恨意,咬牙切齒念了一個人的名字:“仲叔平!”
随即轉身上馬,招呼身後的人策馬而去,一路哭號未曾間斷。
天明後,蕭白為流箭所傷不治而亡的消息算是徹底證實。
蕭玖高興壞了,拉起仲叔平的手說:“先生!多虧了先生!二弟一向智計無雙,派出了三隊人馬,皆是白巾裹面,身量也像了個十成十,若不是先生料定他會取道寒鴉林,我等所謀恐怕難免功虧一篑。”
仲叔平不動聲色抽回手:“公子言重了。這是屬下分內之事。”
蕭玖還欲說什麽,仲叔平自然而然地搶了先:“公子,連夜奔襲有些困倦,請公子寬恕屬下無禮,先行告退。”
蕭玖似是毫無所覺,反而關切至極:“是我的錯,勞累先生了。鐘泉,速速送先生好生休養。”
鐘泉聞聲,恭敬跟在仲叔平身後,護送他出去了。
穰公薨,兩個兒子都在封地,誰先趕回都城,誰便得占先機,眼下蕭白既死,蕭玖成事指日可待,屆時,自己也算是大恩得報吧。
仲叔平不自覺從懷中掏出一枚佩玉,日夜摩挲了十多年,這佩玉越發溫潤起來。
那一日,自己貪玩落水,被水流鋪天蓋地裹挾時,那種滅頂的恐懼與顫栗猶如昨日,本以為此命休矣,卻被人救上了岸。
那少年明朗如星辰的眼睛,他見過一次就再難忘懷。事後他多番探聽,終于得知那日在此地駐營的是穰公的大公子,公子玖。
仲叔平那時候不過十歲,既存了報恩之心,從此修文習武,不過是為了早日去到公子玖身邊,為他效忠,以報救命之恩。
花了整整十年時間,才入了公子玖帳下,又花了三年時間,才獲得公子玖信任,得以常伴左右。
仲叔平初見公子玖那一日,是隐約覺出些不同的,一樣的俊朗容顏,眼睛卻似乎不是記憶中的那一雙。
随即又想到,已是十餘年的光陰荏苒,有些成長變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到底沒有說出河邊相救之事,救命之恩是大事,且又時隔多年,沒必要再說什麽,放在心裏便好。
蕭玖沒了勁敵,心中暢快,離着都城不過六七日的路程,連日裏軍士勞苦,他又一向體恤民心,便不再快馬趕路,一邊整備軍務,一邊随性前行。
卻不料六日後,平地起了驚雷,公子白入主都城,立為國君,是為寰公。
消息傳來的時候,蕭玖正與人飲酒,琉璃杯剛舉到唇邊,又失手砸到地上,他卻掩飾得極好,很快恢複了微笑,淡淡看了仲叔平一眼:“先生以為如何?”
仲叔平要跪,蕭玖快步起身上前攔住:“先生為我盡心竭力,我豈有不知,是二弟福澤深厚,不與先生相幹。只是眼下,先生以為應當如何?”
仲叔平垂眸:“郇臺。郇臺陸将軍素與蕭白不合,絕不肯坐視蕭白繼位,若能與之聯合,此事尚有餘地。”
蕭玖唇邊笑意加深,扶住仲叔平的手緊了緊:“我就知道先生有辦法,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得先生相助如此,真是于願足矣,不複他求。”
仲叔平有些不自在,蕭玖也沒有多為難他,轉身安排人手聯絡郇臺。
仲叔平不自覺松了口氣。
十日後,蕭白放出消息,當日仲叔平一箭射中蕭白面頰,致使蕭白容顏盡毀,一國之君受此折辱,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必要将仲叔平剁為肉泥方解恨。
若是蕭玖肯拱手送了仲叔平入都城,蕭白顧念兄弟情份,既往不咎。若是不肯,一國不容二主,蕭白定要将蕭玖斬盡殺絕,永除後患。
郇臺将軍府,陸如風安排宴飲為蕭玖接風洗塵,酒過三巡,陸如風看了看蕭玖身後的仲叔平,舉杯敬道:“素聞公子身邊有一位天機先生,算無遺策,想必就是這位了吧?”
蕭玖臉上的笑意無懈可擊:“将軍謬贊了,先生博學不假,惘測天機卻是萬萬不敢。”
陸如風見他有心相護,更是忍不住要挑事:“不知公子是否有所耳聞,如今蕭……如今君上有心尋仇,那仇人姓仲叔,單名一個平字,與這位先生倒是同名呢。”
蕭玖笑了笑:“将軍說笑了,不過同名同姓而已,不足為奇。更何況……即便先生是君上所尋之仇,蕭某又豈能因一己之私斷送先生性命呢?”
陸如風默然片刻,終究舉杯:“公子所言甚是,是陸某唐突了,陸某自罰三杯。”
此事算是揭過。
仲叔平卻不能平靜。他當真從未聽聞此事,宴罷,仲叔平心急如焚尋了鐘泉,鐘泉起初顧左右而言他,最終卻挨不過仲叔平的追問,如實相告。
仲叔平心如止水,叮囑鐘泉不可在蕭玖面前說漏嘴。
三日後,自尋了機會溜出郇臺,卻被蕭玖半道截住。
仲叔平心裏有些發慌,他看出蕭玖面上有些惱怒,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高高的馬上,蕭玖擡手扔給他一張圖籍:“蕃川六百裏城池圖籍。機靈點,讓他放你回來。”
仲叔平心下訝然,卻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趕赴都城。
蕭白坐在大殿上,剛知道蕭玖拿蕃川的六百裏城池圖籍來換仲叔平的時候,他心裏的驚訝不比仲叔平少。
這六百裏城池自己花了大力氣都沒能從蕭玖手裏奪過來,不過區區一個仲叔平,蕭玖他竟然舍得麽?
閑閑看着屈膝俯首的仲叔平,又想起刺中臉頰的那一箭,已經結痂的臉頰莫名有些發癢,連帶着牙根也癢起來:“地我要了。人也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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