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匪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去救人。
行了三十裏地,遠遠看見八寶山了,四下裏忽地傳來呼哨聲,一陣緊似一陣,切合着某種固定的節拍,想來是山賊傳遞訊號所用。
約略十數人一邊打着呼哨一邊策馬而來,訓練有素地圍攏過來,繞着楊玉琳一行人慢慢打轉。
兩邊人大眼瞪小眼瞪了那麽一會兒,場面有些詭異的靜谧。
為首的青年身姿挺拔,頭戴紅巾,似乎是覺得這麽幹瞪下去也實在沒有益處,便猶猶豫豫着開口了:“上去坐坐?”
那語氣,就跟自家山上開的是茶館似的。
被客客氣氣請上了山,剛進寨子便聽見一道明快的人聲。
“輕點!輕點!當心弄疼人家了!松松地綁上一綁就是了。人家是客人,客人!懂不懂!哎呀真是蠢死了,我自己來!”
待進得八寶堂,遠遠便看見賈涼端坐了首座,威風凜凜,對面有人拿了繩子在他身上比劃,琢磨着怎麽綁比較合适。
回頭見了紅巾青年又領了這麽一隊人進來,尹恒板起臉孔便要教訓人:“尹藏,告訴過你多少回,外客來了,要看茶啊!要賜座啊!愣着幹什麽?等我動手呢?”
尹恒本意是想使自己處處顯出山寨頭領的威嚴,卻因聲音輕快、容貌俊美而在威儀一事上大大地打了折扣。
莫說平日裏下屬們相處慣了并不畏懼他,便是頭回來這八寶堂的一行人,看着他言行舉止卯着勁地想要霸道跋扈,整個人卻全然和順謙恭的樣子,也從心底裏對他留下了一個溫柔可親的印象。
尹藏得了令,恭敬肅立:“是!老大!這就去!”
轉身就是一溜小跑,又被尹恒叫回來:“慢着!要緊的事辦好沒有?”
尹藏有些不得要領:“啊?”
尹恒眼見是有些惱羞成怒了,手上拿着繩索就來不輕不重地抽他,抽一下就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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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腦子!豬腦子!豬腦子啊!向來請了客人在山上,所為何事?啊?所為何事?人呢!人!去請了沒有!”
尹藏恍然大悟:“哦!老大你是說縣——”
還未說完便又被尹恒抽了一下。
尹恒臉上尚帶着三分可疑的紅雲,怒喝一聲:“閉嘴!快去!”
尹藏于是樂颠颠地就下去了。
尹恒手上不停,三兩下将賈涼松松地綁了,複又從地上拿出一捆粗粗的繩索,舉到楊玉琳一行人跟前,猶猶豫豫地問:“你們也綁上?”
那神情語氣,跟尹藏如出一轍,鬧得他們哭笑不得,也不知到底唱的是哪出戲。
葫蘆串兒似的将一行人綁完了,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去堂下坐了,這麽一番神神叨叨的折騰下來,尹藏可算是回來了:“老大!來了來了!快快快!”
尹恒“噌”一下從椅上蹦起來:“快快快,準備!”
尹藏嘴上打了個呼哨,房檐上就倒挂下來八張面孔,乍看之下十分駭人。
下一刻,這八人便從房檐上飛身下來,站定。
尹恒吩咐:“開工!”
話音未落,這八人便一齊動作起來,散落到八寶堂各個角落。
趙一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磨石和一把锃亮的大刀。
錢二摳出牆角一處空心的方磚,從裏面摸出來八張面具,人手分了一個。
孫三飛身上了房梁,從最粗的那根梁上取下來一罐藥粉。
李四徒手搬出來一鼎巨大的青銅吊鍋。
周五撿起地上沒用完的繩索,開始數着人頭往房梁上挂。
吳六左手一個銅鼓,右手一個銅鑼,巋然不動。
鄭七拖出一把大銅錘。
王八子從太師椅的椅子腿兒下抽出來一把二胡。
眼瞅着各就各位,尹藏高聲唱了一句:“縣太爺駕到!”
一個青年應聲走了進來,身着白繡緞松菊賀歲錦袍,手上一管潇湘玉笛,長身玉立,風姿出塵,一見之下便教人忍不住贊嘆。
景福臨嘴角咧出一絲笑,好巧,這個人他認識。
當初阮山遙進京赴考,一騎絕塵,連中三元。景福臨還沒仔細尋思該給這個新晉的青年才俊安置個什麽差事,他倒自己先跪下請命,說要去當縣太爺。
此刻回想一番,當時仿佛确實說的是“八寶縣”。
阮家老爺胡子都氣歪了也沒能把人攔住,既然他爹都管不了他,景福臨也懶怠操這份兒閑心,他想去哪兒全由着他吧,倒是被姑姑很是惦記了一番。
阮山遙一進來,眼睛就定在了首座的尹恒身上。
數月未見,少年似是又長開了些,眉眼漸脫稚氣,顯出三分昳麗顏色,右眼角一顆淚痣,本該張揚妖豔的氣質,卻在烏黑明澈的瞳孔襯托下,無端收斂了三分,引得人怎麽看都看不厭。
阮山遙擡腳向前走了兩步,吳六配合着阮山遙的步子,一聲聲的鼓點應和上來。
阮山遙邁左腳,吳六就敲一聲銅鼓,阮山遙邁右腳,吳六就敲一聲銅鑼,這麽一來二去的,情形實在是有些滑稽。
楊玉琳沒忍住笑出聲,阮山遙偏頭看過去,立馬就認出了景福臨。
再回首,整個八寶堂裏,八個人帶着牛頭馬面的鬼怪面具,有磨刀的,有懸繩的,有吊鍋煮沸水的,有掄着大銅錘的,真是想怎麽死就怎麽死……
夭壽了,熊崽子這次捅了馬蜂窩了。心裏這麽想着,阮山遙仍是不動聲色地落了座。
尹藏打了個三長兩短的呼哨,這是“奏樂”的意思,提醒王八子要奏樂了。
論排行,王八子原本是要叫王八的,把他給氣得。
最後還是尹恒想了辦法,說你看孔子、老子、莊子,名字後面加個“子”,都是身份很尊貴的人,你也在名字後面加個“子”,雖然排行最末,但是地位最高啊!
王八子被說服了。
眼下,王八子有點不高興。
因為回回都派了他拉二胡,他真的拉得很煩好不好!他也想敲鑼打鼓啊!他也想磨刀霍霍啊!
正煩着呢,就聽見尹藏又在那兒打唿哨,氣得他掄起二胡就開始拉《麻姑賀壽》,尹藏急得連打呼哨,換一個!換一個!要悲壯!要悲壯!
好嘛,王八子翻了個白眼就開始拉《喜相逢》,眼看着尹恒臉上的表情就快繃不住了,尹藏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去,劈手将王八子手上的二胡奪了下來。
場面一時很尴尬。
尹恒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內心的狂躁,冷聲冷氣地說:“勞縣太爺大駕了,寨子裏近日逮到一批流犯,您看是怎麽處理才好?”
尹恒鉚足了勁繃出一副威風凜凜不可侵犯的神态,渾然不覺自己這副尚顯稚嫩的清冷嗓音聽在阮山遙耳裏是怎樣一種感受。
阮山遙略微有些失神,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掌中的玉笛,片刻才溫聲開口:“下月你就滿二十了吧。”
尹恒愣了愣,不知他此話因何而起,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他:“不錯,下月初五。”
阮山遙呼出一口氣,擡眼看着尹恒粲然一笑,笑得尹恒渾身寒毛都快豎起來了,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了:“你……你問這個做什麽?”
阮山遙只是笑,不說話。
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尹恒整肅了一番表情:“這些流犯無惡不作,我看還是直接在寨子裏料理了,省得回衙門多走這一遭。”
說罷擺擺手,示意趙一動手。趙一撸起袖子拿起大刀就準備站起來。
阮山遙悠閑地說了一聲:“慢着。”
尹恒心下一喜,不敢十分表現出來,但是眼睛裏亮色卻是掩不住。
阮山遙将他一舉一動看在眼裏,尹恒眼睛裏的神采似是稚貓的爪子撓在他心上一般,忍不住令他有些心顫。
“這些人還是由我帶回衙門更妥當。山寨素日裏對我們多有幫助,衙門已經領受過太多的恩情,阮某怕是償還不清了。”
尹恒耳朵尖有點燒,心裏嘀嘀咕咕的,就是要償還不清才好……板着臉點點頭:“嗯。”
尹恒可沒忘記,上一個縣令就是被自己欺負走的,胖得跟豬似的,不知是吞下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喂出這麽一身膘,真是看着就糟心。
尹恒也不客氣,帶着人就把縣太爺扔進河裏了,反正天高皇帝遠,殺人放火橫豎沒人管。
這麽隔三差五地扔幾回河,吊幾回房頂,人家就受不住欺淩,自己告老還鄉了。
這新來的縣令,又是哪一路貨色呢?橫豎不過是些社稷蛀蟲罷了。
新縣令到任那一日,他領着人策馬圍了官轎,呼哨聲響得嚣張恣肆,乍看這架勢仿佛搶親一般。
附近民衆早作鳥獸散,四下裏叫喊着:“強搶民女啦!山匪搶親啦!”
轎夫并侍從是八寶縣本地人,早被八寶山管治服帖,眨眼的功夫全跑沒了影。
轎子裏一聲輕笑,一管玉笛掀開簾子,阮山遙拿手撐着半邊腦袋,就那樣坐在被棄置的轎子裏,一錯不錯地看着尹恒笑。
尹恒被他的笑容晃了眼,一顆心砰砰跳着,從此打定主意想把人劫進寨子裏做夫人。
那時候尹恒才十二歲。
七歲混成街頭霸王,十歲混成八寶山當家,身邊跟着的都是趙一、錢二、孫三、李四、周五、吳六、鄭七、王八子這些奇形怪狀的老頭子和糙大叔。
好不容易有個尹藏跟自己年紀相仿,又是個實打實的愣頭青,問他算是見了鬼。
可憐情窦初開的少年郎,除了每次見了人就跑以及隔三差五就尋個由頭将人騙進寨子裏見上一面之外,再想不出什麽辦法去得償所願。
看着堂下這個溫潤佳公子,尹恒在心裏問了自己第一萬次,這個人怎麽能這樣好看呢?
尹藏咳嗽了一聲,尹恒回了回神:“擺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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