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孤竹負雪
畫不再提筆,言語也越發少起來。
原本也是不肯進食的,被郭戎捏着下巴強喂了幾回,自此安分乖巧,不再與郭戎為難。
每日只坐在窗前發呆,這麽過了幾個月,燕京的雪便下了起來。
不比江南,北方的雪勢是鋪天蓋地的,李從嘉一早便覺得屋子亮堂得過分,難掩雀躍看起雪來。
郭戎進來的時候,李從嘉正倚在軟榻上,屋子裏暖和,身上便只穿了一件湖色團花事事如意織金緞的褂子。
在湖色冰梅紋暗花緞地上織金柿和如意紋樣,外鑲石青萬字織金緞邊,褂內飾雪青色素紡絲綢裏,綴了四個銀鍍金團龍紋幣式扣,另有石青素緞盤花扣和銅鎏金錾花扣。
顏色明暗相映,褂子上的織金花紋仿佛置于冰雪之上,風姿皎然。
李從嘉手裏拿着玉如意挑起簾子看雪。
這玉如意由整塊青玉雕成,手柄制成竹節形狀,李從嘉手指骨節修長纖瘦,越發襯得他白皙單薄起來。
身旁案幾上一盆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白玉山石溫潤,青玉竹筍清秀,給冬日平添幾分青翠生機。
郭戎看着李從嘉靜谧安詳的側影,莫名覺得心裏泛起熟悉的溫軟感觸,仿佛他曾經就這樣看過他很多很多回。
腦子裏憶起一個模糊的身影,那個身影同樣倚在窗邊,回頭對着他笑……
玉如意被擱在案上一聲輕響,郭戎恍了恍神,發現李從嘉已轉首冷冷瞧着自己,先時眼睛裏的雀躍欣喜似乎只是郭戎的錯覺。
心裏長嘆了一口氣,郭戎溫聲問他:“出去走走,好不好?”
李從嘉垂眼不理他。郭戎就厚着臉皮繼續勸。
“梅園的花兒今年倒是開得好,白石館的竹子沐了雪也更顯精神了,從前只在畫上看的《江山行雪》卷軸,如今親去瞧一瞧,想必況味到底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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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嘉聽着聽着,小腦袋就不安分地動起來,《江山行雪圖》是他多年所鐘愛的,每每看着圖軸上雪沐天地的光景,他便心生豔羨,說不歡喜是假的。
郭戎看着他的小動作直覺得這個小小的人可愛至極。
掩了嘴角笑意,郭戎老老實實取了厚厚的狐裘,小心翼翼給李從嘉披上,雪白絨毛将人蓋了個嚴實,這才試探着将人帶出了屋子。
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一切一切都令李從嘉新鮮不已。
起初是看着白茫茫一整片潔淨的雪下不去腳,郭戎也不催他,随着他癡看踟蹰。
後來終于落了腳,又聽見雪花之間擠壓摩擦的“嘎吱”“嘎吱”聲響,他好奇得就像一只豎起耳朵的兔子,每踩一腳,眼睛裏就露出一分驚奇。
郭戎立在一旁,細細瞧着他,李從嘉一舉一動都合他心意,直瞧得他心窩子暖洋洋的,熨帖極了。
一想到這個人在自己身邊,他心裏就無比滿足。
郭戎自然知道李從嘉心意的,首先就領人去了白石館。
疏枝橫斜,奇竹叢生,李從嘉顧盼流連,喜歡得不得了。
角落裏一枝孤竹,被大雪壓彎了腰。
郭戎記起初見李從嘉那一日,他便是在專心畫着《孤竹負雪圖》,忍不住微微一笑,擡腳走過去。
再轉身的時候,幾乎吓得心都要裂開了。
李從嘉為了看得更仔細,爬到了高高的山石上,厚厚的積雪下是生苔的山石,李從嘉一腳踩滑,直直滑下去。
郭戎想也不想,驚呼了一聲“玉兒!”
急急趕過去,險險将人接在懷裏,郭戎慌得不行,一疊聲問他:“玉兒!有沒有傷到?”
李從嘉眨了眨大眼睛,讷讷地搖頭:“你怎會知道我的小名?除了母妃,許多年不曾有人這樣叫我了。”
郭戎仔細查看,确定李從嘉并未傷到,終于放下了懸着的心,将人攬在懷裏護好,替他攏好狐裘,也不答話,将人好生扶着,送了回去。
國師大典的那一日,李從嘉內着一件紫綢繡桃花團壽鑲貂錦袍,湖色素紡絲綢裏,綴盤花扣一枚,福字幣式銅扣四枚,紫色的素緞面上彩繡折枝桃花,用金線勾邊,花卉熠熠生輝,間飾團壽字。
立領口鑲貂皮出鋒,領、袖邊鑲飾貂皮,胸前鑲飾貂皮縫制的團壽字如意雲紋,緣內襯元青壽字織金緞邊,看上去端莊典雅,和諧雅致。
郭戎擔心他凍着,給他外面又攏了一件月白江綢白狐皮端罩,上半白狐皮,光輝熠熠,下半是上等貂皮,毛尖潔白似銀針,內襯月白色暗花江綢裏。
這架勢,郭戎怕是恨不能将整個皇室的富庶榮耀全堆在李從嘉一個人身上才甘心。
漫天的雪花飄下來,沸騰飛揚,李從嘉整個人裹在雪白的衣料裏,只一雙漆黑的眼睛明亮照人。
他就那麽站在高高的禮臺上,斜着眼觑着郭戎,那種與生俱來的尊貴冷清,令郭戎一時恍惚起來,他眼前似有模糊景象,也是一樣的高臺上,有人用冷清如冰霜的眼神睥睨着自己……
郭戎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最近可能是累着了。
可不是麽,要堵住朝廷內外悠悠之口,自己可着實費了很大功夫的。
春去秋來,不知是北國的雪景慰藉人心,還是郭戎那一聲“玉兒”令李從嘉覺得親近,兩人之間的隔閡也随着冰雪消融漸次消弭。
這一年的中秋家宴上,絲竹管弦,一片歡聲笑語。
方博簡走上前來,畢恭畢敬:“皇上,微臣府上女樂新編了一支歌舞,甚為曼妙,微臣鬥膽請獻于陛下。”
郭戎頭也不擡,只淡淡說了聲:“準。”
擊掌三聲,歌舞入陣。
方博簡謹慎地說道:“皇上,薛姬自小養在府上,教習訓導莫不盡心,皇上若是喜歡這支歌舞,懇請入宮常為皇上作演。”
郭戎臉上笑意濃重,偏了腦袋,看向李從嘉:“國師以為如何?”
李從嘉穿着月白色團荷花暗花綢衣,手上捏着一只孔雀綠釉酒杯,捏了半晌方冷冷回了聲:“甚好。”
郭戎仍是笑着,這笑意卻顯得有些涼薄:“薛姬果然絕色,朕亦心動,一旦入宮,朕恐怕着意加寵,難以自持。”
李從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生氣,不如說他也許還未意識到自己竟在生氣,“啪”一聲擱了酒杯,磕到桌沿上一聲脆響,起身離席。
含笑看着李從嘉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夜色裏再也看不見,郭戎忽然冷了神色:“薛姬,朕之所愛,但若因眷顧薛姬而延誤朝政,朕該如何是好?”
方博簡一身冷汗,驚懼得不能言語:“皇上,皇上聖明裁斷,必,必以國事為先,薛姬技藝尤須精進,實在該回府多,多加錘煉。”
郭戎的話裏帶着三分戲谑,只是這戲谑此刻聽來竟是徹骨的殘酷:“不可,朕今日一見薛姬,斷不能忘,舍不得她回去。”
方博簡哆嗦着匍匐座下:“皇上的意思是?”
“只要薛姬活着,朕必定日思夜想不能忘懷,不如賜酒一杯,了卻朕的念想。李常。”內侍應聲上來。
群臣壓低聲音私議:“方博簡為了讨好皇上,廢了十三年的心血教養薛姬,今日一杯毒酒,前路盡斷……咱們皇上好手段……”
薛姬凄慘的求饒聲不斷回響。
“皇上饒命!”
“方大人!方大人!”
郭戎擺擺手,李常着人将薛姬帶下去。
郭戎掃了眼方才李從嘉的座位,空空的,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空了起來。
帶着三分酒意回了碧洗宮,李從嘉坐在大殿門口賞月,腳邊擱着一壺“一色秋”,香飄十裏。
郭戎默默擡腳走到他身邊坐下,兩人不言不語,一同仰頭看月,直看到銀霜滿地,月影西斜,郭戎撐不住酒意睡倒在地,整個人蝦子一樣縮在李從嘉腳邊,看上去倒十分和睦。
第二天,毫不意外,兩個人齊齊病倒了,風寒蘊結,涕泗交流。郭戎自己尚且病着呢,就跑前跑後照看着李從嘉,等李從嘉病愈,郭戎卻救不回來了。
禦醫說是南征北戰、西進東征,連年辛勞,沉疴已久,不着意療養,反心力煎熬,此次風寒爆發引出舊疾,藥石罔效。
李從嘉坐在床前,看着昏睡的郭戎發呆,一發呆就是一整天。
夜裏好歹醒了一回,瞧見李從嘉眼底的青影,郭戎的心就一陣陣疼起來,壓住嗆到嘴邊的咳嗽,郭戎喘喘氣,帶着笑意說着:“你可知我平生夙願?”
李從嘉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輕輕搖頭。
郭戎還是笑着:“十年開天下,十年安百姓,十年致太平,可惜了……我沒有時間了……”
擡手拭去李從嘉臉上的清淚,他拿手指不停摩挲着他的臉頰:“但是最最可惜的是,從此以後,我的玉兒該怎麽辦才好呢……”
李從嘉雙眼無神,木然呆立,只臉上的淚無聲流下來,怎樣拂也拂不盡,模糊的視線裏整個世界都開始動蕩,只耳邊悲聲一片,越來越遠……
“玉兒,玉兒……”呼聲不停,楊玉琳掙紮着,應聲睜開眼睛,恍惚了幾息,視線終于清明起來。
三步外良輔拿着小手絹抹眼淚,“嘤嘤嘤”地哭訴:“國師大人得是有多喜歡咱們皇上啊,哭了一宿,喊了一宿皇上,真是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楊玉琳偏了頭,身後是景福臨的懷抱。
景福臨臉上還帶着三分緊張擔心,擡手為他拭淚。
楊玉琳沒來由心裏一陣突突亂跳,抽痛得鑽心。
景福臨連忙攬了人在懷裏,溫聲撫慰:“莫怕。只是夢罷了。”
楊玉琳心口痛得麻木,窩在景福臨懷裏,一絲一毫想記不起自己方才所夢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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