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烹鲫

良輔早纏着傅達禮将來龍去脈問了個一清二楚,這會兒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埋怨雲影:“都怪小五,發什麽急令啊,害得咱們皇上離了國師身邊兒。”

雲箋翻了個白眼:“人家都說了,那是記錯了,你們四長一短三長二短的哨子聲兒,磨磨唧唧的,一準兒記錯。就該換個法子,急呢,就用哨子,不急呢,就用簫,不然琵琶啊鼓啊筝啊鑼啊,不都挺好的麽,好記。”

良輔氣得跳腳:“哦,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不中用,弄得那麽狼狽,小五能急得吹哨子麽?還不是想叫人給你幫忙,早知道還不如我跟着去呢,沒用的人就該留在家裏。”

被雲箋架在火上烤的舊賬還沒算,現在兩個人一搭腔就開始掐架,好賴良輔都快大了雲箋有一輪歲數了,真真是為老不尊。

這幾人鬧騰起來,簡直沸反盈天,景福臨一見楊玉琳皺了眉頭,把扇子一收,冷聲說了句:“出去。”

一室的冷寂,幾個上蹿下跳的家夥全蹑手蹑腳做賊一樣溜出去了,找正在外院劈柴的知書玩兒去了。

賈涼被雲影救回來,眼下也安置妥當。

将養了幾日,待楊玉琳恢複精神,一行人便上了路,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許是自出宮起這一路上就沒消停過,難得的寧靜反而叫人忽然不習慣了。

入了湖廣地界,江河湖泊一發多起來。

這一日,到得江邊,眼見水色秀麗,風物宜人,良輔躍躍欲試,叫嚷着要泛舟湖上,賞一賞江上好景。

雖離着楊家甚遠,但好說已進了湖廣地界,楊玉琳少不得盡一盡地主之誼。

即便一向不識水性且又才沉過一回河底,到底還是弄來幾個筏子,陪着他們三三兩兩坐了筏子到了江上,真有什麽事,抓着景福臨便是了。

不比花容和元霸走南闖北,良輔并傅達禮是自小在宮中長大的,随侍景福臨身邊,出來得少,自然見什麽都是稀奇。

良輔一雙眼睛貓子一樣亮,探出腦袋賊兮兮地四下裏張望,拿兩個胳膊作槳,奮力劃着,這般毫無章法,自然顧頭不顧尾,沒留神撞到另一個筏子上。

那青年的筏子被撞得東倒西歪,急忙忙拿手将一個陶罐護在胸前護好:“好險,好險。”

良輔這才看見自己撞了人,就去作揖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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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還不待還禮,水面冒出一個腦袋,一身黑衣,左手拎着的一個竹簍,輕手輕腳幽靈一般上了那個青年的竹筏。

躬身向青年見了禮,清冷的嗓音恭敬地喊了聲:“老爺。”意思是“我回來了”。

那青年點點頭,黑衣人便取了兩個石筒,将石筒中的清水倒入筏子上準備好的鍋裏,拿枯葉燒了,再從竹簍裏取出一尾一尾活蹦亂跳的江鲫來。

拿了一把細長的柳葉銀刀,動作麻利地開膛破肚,就着江水清洗幹淨,扔進鍋裏,少時,水沸,黑衣人輕喊了聲“老爺”,意思是“把東西給我”。

抱着陶罐的青年便将罐子遞過去,黑衣人恭敬接過,開罐取了兩滴,滴入鍋中,鍋內清水已熬成乳白,每一息翻滾間都将鮮魚的香氣滾開來,良輔聞得口水都要掉進江裏了。

仔細看着火候,黑衣人取了一副碗筷,就着魚湯,将鮮魚撈起來,遞到那青年手邊,溫聲喊“老爺”,意思是“可以吃了”。

那青年接過碗筷,慢慢咽了一口魚湯,良輔眼巴巴地看着,滿腦子就是一個“鮮”字。

拿了筷拈起一塊魚肉,色白如玉,凝而不散,看上去就滿口彈牙,青年咬了一口,良輔整個人都憂傷了,滿心滿眼都在呼喚“好鮮好鮮,看上去好好吃好好吃……”

青年細嚼慢咽吃完一碗魚,心滿意足,擡眼看見自己的筏子邊圍了一圈筏子,筏子上的人俱是眼巴巴瞅着自己,不免有些羞赧且訝然:“諸位這是……”

良輔直勾勾地盯着鍋,青年露出一個恍然的神情:“江裏的魚,可以捉的。”

黑衣人輕聲喊了一句:“老爺。”青年應聲看過去,随即回頭對良輔他們解釋說:“眠風說,雖然江裏有魚,但是你們捉不到……”

“哼!看我捉它個一百條!”元霸一跺腳,差點直接将自己的筏子跺進江裏,連累得良輔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裏。

“咕咚”一聲,元霸已經下了水。

良輔眼巴巴地問:“此話怎講?”

那青年為人和氣,好言好語答他:“三月江鲫最盛的時候,滿江鮮魚活蹦亂跳,恨不得伸手出去就能撈到,可眼下已入了秋,僅剩的江鲫全潛進了深水,若非深谙水性且又對本地水域極為熟稔,急切是捉不到魚的。”

說着又現出幾分羞澀神情:“我嘛,是因為貪嘴,素日裏最好吃魚,就拖累眠風大冷天的下水給我捉魚。”

楊玉琳慣常跟在陶丞身邊,于吃食一事上多少更講究些,看着那個陶罐問:“那陶罐裏裝的是什麽?”

青年溫聲回他:“那是眠風釀的醋。”

青年只簡單說了一句,背後卻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和功夫。

新鮮采回來的葡萄,去梗、破皮,熬煮葡萄汁,放涼,然後裝桶。

八個大小不一的木桶,按照從小到大編號,最小的是一號木桶,最大的是八號木桶,每個木桶只裝大半滿,留一部分空餘,露天靜置,水分蒸發掉,醋的味道就會變得香醇。

然後将二號木桶的醋倒進一號木桶,将一號木桶裝滿,再将三號木桶的醋倒進二號木桶,将二號木桶裝滿,依次處理剩餘的木桶,等每個木桶再度蒸發掉水分後,再重複一次,如此循環往複。

十二年之後,就可以從一號木桶裏取醋食用。

“我手上這一罐,是二十五年的老醋,比我的年紀還大呢。煮魚用的水是眠風從山上汲的活泉,再取一滴老醋放在湯裏,搭配現煮的江中活魚,最是合宜。”

青年長養在江邊,對魚有天然的鐘愛。

“每一季進給宮裏的魚,縱是再想法子保鮮,等到了禦膳房,到底不剩下幾分活氣,哪比得上筏子裏就地取材烹煮的新鮮呢。”

說着忍不住滿足地嘆息一聲:“就為了這口鮮魚湯,讓我去宮裏當皇上我都不願意的。”

楊玉琳沒忍住笑出了聲,擡眼去看景福臨。

景福臨不以為忤,随即似是忽然想起什麽,淡淡問了一句:“你是謝子猷?”旋即又十分生疏地補了一句:“謝大人?”

那青年頗有些意外:“公子客氣了,眼下不在衙署,叫我子猷就好。”

湖廣總督謝子猷,開國以來年紀最小的一位封疆大臣,他小小年紀身居如此高位,中間細說起來還有一樁故事。

三年前,湖廣總督出缺,內閣拟定的人選裏,景福臨原是屬意程聞道的,可程聞道上表陳情,稱“日月既出,爝火當息”。

他自比爝火而推謝子猷為日月,懇請景福臨收回成命,改任謝子猷。程聞道既然鐵了心舉賢,景福臨也沒有理由拒絕,自此存了心要仔細瞧瞧這個所謂的少年天才是如何非同凡響。

孰料随後幾年,不論是進京述職亦或是定期朝會,謝子猷總能尋着由頭躲過去,折子裏倒是鐵齒銅牙忠心耿耿,三年來卻連個人影也見不着。

所幸這三年裏湖廣也算是政通人和,政績斐然,景福臨也懶得計較,就聽之任之了,現下回過味兒來,這謝子猷怕不是被江上的魚迷了心竅……

良輔同傅達禮俱是知道根底的,跟景福臨一般,今日才算是初見這鼎鼎大名的“少年天才謝子猷”,真是哭不得笑不得,難怪那黑衣人一口一個“老爺”的,竟是這麽一號人物。

不等二人好生感慨一番,元霸已經一頭撞到了筏子上,天生一股子蠻力也不知道收斂幾分,良輔狠抓住筏子邊才沒被元霸一頭撞到江裏去,惱得他伸了爪子就去拍元霸的腦袋:“魚呢!”

元霸顯見是沮喪的,甚至有幾分氣悶了:“這魚太滑!真是氣死我!餓得我肚子咕咕叫!一條都逮不到!”

良輔氣樂了:“行了行了,你個沒用的,一會兒抓上來魚,可沒有你的份兒。”

元霸不樂意了,人泡在江裏,手扒在筏子沿上就拿手去晃,邊晃邊撒嬌:“不嘛不嘛,我要吃魚,三哥,你幫我逮魚嘛,三哥!”

傅達禮被他晃得沒法子:“好了好了,停手,我給你捉魚還不成麽。”

傅達禮剛紮進水裏,知書就緊緊在後面跟,生怕差錯了一丁點。

不一會兒,兩個人四手空空就上來了……

良輔:“……”

雲箋看不下去了:“一群廢物!”

利落地下了水,不消片刻,幾乎是哭着上了筏子:“嗚嗚嗚嗚嗚,這魚太壞了,我都攥在手裏了,攥在手裏又跑掉了,嗚嗚嗚嗚……”莫名熟悉的挫敗感,讓雲箋很是心塞。

謝子猷很有些不好意思:“眠風的竹簍裏還有幾條活魚,你們若是不介意——”話音未落,良輔、元霸幾人俱是齊齊搖頭:“不介意!不介意!”

眠風一身黑衣,顯出幾分冷峻的神色,不打算動手,全程袖手旁觀。

他們少不得自己動手,烹煮起這幾尾小魚來。

雖然粗制濫造了些,不比謝子猷吃得精細,但魚肉實在鮮美,一口湯滾滾地吞下去,滿肚子裏都覺得有小魚亂竄,鮮嫩得跳腳。

眼看着下水的幾個人衣衫盡濕,到底天氣不算暖和,謝子猷便提議去總督府安置,換身幹淨衣裳,他們原就想着要去總督府偷快船看燈,人都撞上門來了,豈有不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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