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百家過燈

地主家的傻兒子為了眼不見為淨,吃完蟹黃包就出去耍了,留下楊玉琳和景福臨在家裏為非作歹,大搖大擺。

楊玉琳徑直去楊天虎的書房,四面牆皆是大書架,擺的滿滿當當皆是書,地上滿滿當當擺的也全是書,幾乎沒有地方下腳。

景福臨随手撿了一本,上面各色批注,密密麻麻,景福臨忍不住問:“看上去傻乎乎的一個人,原來還挺用功麽?”

楊玉琳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也不答話,抽出南面書架上第三排左起第四本書,用手一推,整個書架左右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一扇門。

楊玉琳擡手準備推門,景福臨将他的手捉住:“你對他們家,未免也太熟悉了些?”

楊玉琳沒有注意到景福臨的小情緒,随口回答:“那是自然,從小一起長大的。”

景福臨捉着他的手不放,楊玉琳不明所以,偏頭問他:“怎麽了?”

景福臨又問:“從小一起長大,未必就這樣好。”

楊玉琳像是想起什麽極好笑的事情,笑得眼睛裏亮晶晶的,盛了星光一般,景福臨不自覺帶些心焦:“你笑什麽?”

楊玉琳任他抓着,也不着急:“你想知道我們關系為什麽這樣好?因為我小時候救過他的命。”

楊天虎從小皮到大,五歲的時候爬樹掏鳥蛋,從樹上下來的時候失足跌進了糞坑裏。景福臨把他的手拽得緊緊的:“你跳下去救他?”

楊玉琳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阿福,原來你的心地竟是這樣好,居然還願意跳進臭哄哄的糞坑救人,你真是個好人……”

景福臨擰着眉:“那你說救他……”

楊玉琳有些無語:“我自然是找了個竹竿遞給他,讓他自己爬上來啊,舍身救人這種事,我可做不來……”

不僅如此,楊天虎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裏,每次一靠近楊玉琳,楊玉琳就要掩着鼻子說他臭……

楊天虎淚流滿面,每天堅持不懈沐浴焚香,屋子拆了改用香木新建,案頭熏香經年不熄,花了好多年好多年的時間,才讓楊玉琳重新與他親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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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楊玉琳仍像小時候一樣,願意睡在自己榻上,這中間還不知道費了楊天虎多大的功夫,真說起來都是一把辛酸淚……

景福臨不能釋懷:“你對清寧殿都沒有這樣熟悉……”

楊玉琳納了悶了:“我自小長在楊家鎮,楊天虎與我家相鄰,我自然是熟悉的,你今日到底是怎麽回事?”

景福臨不作聲。

楊玉琳看見他磨磨唧唧的樣子心裏無端就有些煩躁,自從回了楊家鎮,楊玉琳性子裏的不安分一點點在複蘇。

楊母是一等一灑脫的人,鎮上也多的是野性難馴的玩伴,在清寧殿,大家知書達理,溫溫吞吞,不覺得有什麽,一回了這兒,再看景福臨這個溫溫吞吞的樣子,就真的有些讓人心焦了。

一時間也忘了君臣之分,楊玉琳一把拂開景福臨的手,将他衣領抓住,把人拽到眼前,逼視着他的眼睛,一雙眼因帶着愠色而格外生動。

“你到底鬧什麽別扭,在清寧殿與我日日耳鬓厮磨、同榻而卧的人是誰?要說關系好,與我最親密、最要好的難道不是你嗎?”

楊玉琳撒完氣,才意識到彼此之間呼吸相聞,實在靠得太近了些,不自覺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

他往後退,景福臨卻逼上前來,氣氛有些不上不下,楊玉琳忙拿手擋了:“站住,好好說話成不成?”

景福臨一笑:“先動手的可不是我。”

楊玉琳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慌:“我錯了,我們現在好好說話,成不?”

景福臨不理會,捉住楊玉琳的手臂,不管不顧便欺身上前,往日裏摟摟抱抱、同榻而眠都慣了,尚不覺得有什麽,今日景福臨卻很有些不同。

具體哪裏不同,楊玉琳說不上來,他只覺得景福臨灼灼的目光和逼人的氣勢,讓他心裏一陣比一陣慌,景福臨每往前走一步,都直直踩在楊玉琳的心尖上,止不住地顫。

萬幸的是景福臨停住了腳步,往門後看一眼,輕描淡寫地問:“裏面是什麽?”

楊玉琳似是即将溺斃的人險險透出了水面,呼吸間整個心肺都帶着疼,竭力平複着回他:“書房。”

如蒙大赦。

推開門,滿滿的書架,堆着層層疊疊的書。這些書像老友一般讓楊玉琳心情放松。

“虎子也算是奇人一個。腦子比狗熊還笨,卻偏偏喜歡看書。外面書房裏,每一本圈圈點點的,都是小時候纏着我問,這也看不懂,那也看不懂,教了他這麽多年,再給他一本什麽書,還是這也看不懂,那也看不懂。

後來沒得法子,腦子不是讀書的料,就幹脆放棄了,買的好書全藏在這裏,供起來,隔三差五地就偷偷溜進來拜一拜,跟拜菩薩似的,你說好笑不好笑?”

楊玉琳笑着回頭,發現景福臨正倚在書架上看他,深深的眼裏盡是楊玉琳看不明白的顏色,仿若在深思什麽問題,而一旦深思出個結果,便會有所不同。

楊玉琳心裏“咯噔”跳。

景福臨垂眼,淡淡回了一句:“确實有趣。”

素日裏覺得無比寬敞的書房,此刻竟有些窒悶逼人,楊玉琳當先走出來,招呼景福臨跟上。

“回吧。今天在外面也待得夠久了。”

景福臨在後面默默跟,不說話。

一到家,良輔便撲上來抱住楊玉琳的大腿訴苦:“救命啊!公子!我累得十根手指頭都要斷了啊……公子可憐可憐我吧……”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楊玉琳的三舅拎着後脖頸子拉回去了:“小良子,刷完這五十個碗,晚上請你吃燒雞。”

良輔哭哭啼啼被拖走了,楊玉琳哭笑不得,撸起袖子也開始幹活。

楊玉琳想起爺爺還在的時候,有一年做壽,家裏賓客滿座,車水馬龍,真真是無處下腳,父親便拆了門板子,橫一條板凳,搭上去,湊合着睡了一宿。

楊玉琳那時候還小,只覺得新奇有趣,高高興興睡了一夜的門板子,喜得不得了。現在這點忙亂,跟從前比起來,當真算不得什麽。

三個大竈一齊開火,有楊母統籌,幾個姨母舅母忙着料理菜蔬、魚肉,幾個舅父并姑父忙着劈柴燒水、刷碗擺盤,加上良輔他們幾個幫忙,可算是安頓妥當。

用罷晚飯,今晚的“請獅”儀式也快開始了。祭拜過天地之後,外圍是震天響的鑼鼓鞭炮聲。

香案上擺着各式熏香,今年人選定的是天平大哥,身強力壯,精神抖擻,将頭俯下去沐香。

粗略看去倒也有十餘種香,熏得人眼淚止不住地淌。

雲影是斷不會出現在這種煙霧缭繞的場所,安安靜靜守在楊玉琳家的柴房,順便照看賈涼和覃宛這幾個弱雞。

良輔是有心要出來鬧一鬧,可惜做了一天苦力,眼下累趴在柴房,路都走不動了。

景福臨偏頭想說什麽,鞭炮震天,楊玉琳聽不清,下意識将耳朵湊過去,景福臨反應不及,下唇貼着楊玉琳溫軟的耳廓擦過去,擦得楊玉琳頭皮一炸,心跳應着震天的鼓點顫起來。

景福臨急急往後退了幾步,索性不再說什麽,拉着楊玉琳尋了個僻靜處:“我方才說,這裏太吵,不如回去。”

楊玉琳木然點頭:“回去,回去,好,很好。”

第二日的“金獅嗅蠟”,向來是楊玉琳擠每年擠破頭也要和楊天虎擠到最前頭去看的,今年卻有些神思不屬。

直到楊天虎蹿到自己面前,興高采烈抓着他去看,他才反應過來。楊天虎搶占了有利地形,視野開闊。

忠保老爺子家有個極敞亮的院子,眼下這院子四圍彩燈高挂,地上插着八支紅燭,人群圍成大大的一圈,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金獅在圈子裏擺出各種憨态可掬的動作,然後要俯下身去嗅地上的紅燭。

手上有短鞭的,多半是孩子們,叫着笑着将爆竹四處扔,眼看着一串爆竹扔到腳邊,楊玉琳呆立沒有反應,楊天虎一把将人扯到一邊:“發什麽呆!”

楊玉琳被爆竹炸回了神,仔細瞅着楊天虎拽着自己的手,嘆了口氣。

楊天虎服了氣:“我的祖宗,你今兒是怎麽了?往年哪次不是削尖了腦袋往裏鑽,十頭牛都拉不住你,怎麽了這是?”

楊玉琳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你不懂。”

楊天虎一跺腳:“嘿,就你讀書多,就你懂,就你讀書多……”

被戳到了痛處,楊天虎一邊憤憤不平念叨着,一邊撇了楊玉琳就走。

楊玉琳幾乎疑心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哭了,看着楊天虎狼狽而逃的身影忍不住笑,冷不防被人從身後抓住,回頭一看是景福臨,楊玉琳瞬間就有點磕巴:“怎,怎麽,怎麽了?”

景福臨将人帶近了,攬在身邊,是慣常的親密姿态:“人多手雜,太亂了些,待在我身邊。”

楊玉琳瞧了一回他的神色,瞧不出什麽端倪,自此便安下心來,覺得是自己想多,擡手拽着景福臨胳膊,終于振作起精神,歡天喜地看金獅。

這一晚忙完,便迎來了每年燈節的重頭戲,每家每戶門前擺了大香案,院子裏爆竹、彩燈琳琅滿目。

有長者高舉燈籠開路,身後鑼鼓隊并鎮上民衆黑壓壓一群,金獅在隊伍最末尾,待場面熱鬧起來,各就各位,金獅便大搖大擺進了這家的院子。

有人高唱祝禱賀詞,家主領着男丁給每個鎮上的相親分發糖果糕點,金獅熱熱鬧鬧在這家走一套流程,接着便去下一家,将整個楊家鎮的門戶跑完,怎麽也得到下半夜。

浩蕩的隊伍遠遠望見楊玉琳家的時候,金獅尚未到,良輔當先跑得歡快:“來了來了來了!!!準備準備準備!!”

楊父楊母得了信,便将香案搬到院子裏,将爆竹羅列好,将糕點分裝好,大舅二舅三舅,大姑父二姑父三姑父,二姨夫三姨夫,二叔三叔,家裏的男丁們,全陣列在院子門口。

遠遠地來了人,便挨個地行禮、分發糕點,來人得了禮,便說一句吉利話,熱熱鬧鬧,一派祥和,圖個喜慶吉祥。

等金獅一露臉,爆竹聲便炸起來,将柴房裏酣睡的幾個人驚得雞飛狗跳。雲影更是遠遠看見陣仗,知道接下來煙熏火燎,遠遠地就躲開了。

只楊玉琳突發奇想,撺掇着景福臨将自己撈到房頂上,想着站得高高的,看得遠遠的,多自在。

不料自家舅舅們眼疾手快就炸了爆竹,沖天的硝煙翻騰起來,兜頭蓋了楊玉琳一臉,嗆得他涕泗交流,緊緊拽着景福臨,灰溜溜地讓人把自己又送下去……

最後一日,正月十六,是楊玉琳每年最為期盼的日子。

天一黑,各家用罷晚飯,鑼鼓響起來,便人手一個大燈籠,制成各式金魚、金雀、金兔燈,有人家手藝好的,便制了金龍、金鳳燈,阖家人一齊高高舉起來,照亮腳下三丈長的路,煞是威風好看。

楊母手上功夫非同一般的差,每年只指望着楊父,紮幾個形制各異的彩燈,金龍、金鳳卻是萬萬不能。

是以,原本興高采烈拿着兔子燈的良輔半路上遇見擎着金龍燈的楊天虎時,就很有些不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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