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青梅竹馬

逢年過節的,七大姑八大姨、裏三房外三房,兼之各種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朋舊友,都趕着趟兒似的冒出來,不是楊母不心疼兒子,實在是屋子裏挪個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所幸楊母持家有方,即便是柴房,也收拾得規整潔淨,劈好的松木柴火碼得一根是一根,就地鋪了被褥,倒也能湊合幾宿。

怎麽個睡法倒讓人犯了難,馮雨微和賈涼是遠遠隔開的。

元霸睡覺不老實,睡迷糊了一腳掄過去能把人掄廢,幹脆提溜出來扔到柴房的小角角裏,裹了被褥不算,良輔還擇了幾根結實的大松木緊緊将人壓住,防止夜裏竄被子。

餘下的除景福臨和楊玉琳擇了好地方另安置,皆是一個蘿蔔一個蘿蔔似的挨着擠着互相取暖。

半夜裏聞見陣陣燒雞香味兒,元霸尚在夢裏,被香味刺激得口水橫流,險些把自己噎死。

楊母鬼鬼祟祟探個腦袋進來,悄聲說着:“玉兒,娘備了些宵夜,前廳還有客,你們慢些吃,茶也備下了,恐夜裏積食,解解膩。”

說完“吱呀”一聲就關了門,複又去前廳待客。

這柴房在院子西南角,四面燈火通明,掩映得一室明朗,倒省去點蠟燭了。

良輔待楊母關門,一個轱辘就從鋪上蹿起來,大喝一聲:“燒雞!”

楊玉琳無語撫額,默默點頭。

良輔這一番動靜,幾個貪吃鬼全被驚醒了,三倆成群圍在大食盤邊上,人手一只燒雞就啃起來,猶如餓狼投胎,兇相畢露。

良輔啃得滿嘴油光,一邊啃着一邊念叨:“好吃好吃,下次再來禮得厚備,這次行色匆忙,只略微備了幾樣薄禮,簡直對不起這樣好吃的燒雞……”

楊玉琳細細嚼着,撕了幾塊翅膀上的嫩肉遞給景福臨,一邊問良輔:“什麽禮?我們銀子不是早花光了麽,哪裏來的禮?”

良輔揩揩嘴上的油,還待伸手去拿第二只燒雞,被傅達禮一巴掌拍下來,悻悻地回話:“總督府裏拿的呀。那個啞巴侍衛不是陪着謝子猷去書房,同我們公子品茶麽,我們閑着也是閑着,就四處逛了逛……”

逛的途中,順手拿了一只琉璃胎玉堂富貴鼻煙壺、一只古陶彩繪雞、一只犀角雕葡萄杯、一只粉青釉鳳熏、一塊白玉镂雕雙鳳紋璧、一方鳳九墨、一只青玉雕鳳首螭柄觥和一只象牙雕鳴鳳在竹筆筒,整整湊齊了八大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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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件不是好幾百年的傳世之寶?謝子猷也不當心,就那麽散放着,白白便宜了良輔他們。

良輔得了便宜還賣乖:“大過年的,哪能空手上門呢?可巧了這幾樣看着稱手,袖子裏一藏,妥帖着呢。”

楊玉琳:“……”

放阮團錦進屋子,被順走了如意艇,放良輔進屋子,被順走了八大件……這麽個拿法,謝子猷想是再不敢随随便便放人進府了……

飽飽地啃了燒雞,喝了茶,摸着圓滾滾的肚皮餍足地躺下,耳聽得屋外遠遠鑼鼓些微,三三兩兩地響幾聲,楊玉琳難掩雀躍:“你們趕上好時候了,待明天晚上,便有得好玩了。”

元宵賞燈,天下大同,各地風俗卻略有差別。楊家鎮的燈節為期五天。

正月十二,塵封一年的鑼鼓重見天日,舉行祭祀儀式,是為“開光”。

正月十三,擇定舞獅人選,沐浴熏香,是為“請獅”。

正月十四,在族中威望最盛的老者家裏,舉行一場盛大的舞獅典禮,是為“金獅嗅蠟”。

正月十五,金獅每家每戶舞一場,有長者提着燈籠于獅前說彩,祈禱平安順遂,吉祥如意,是為“鬧元宵”。

正月十六,家家戶戶拿着各式各樣的燈籠,按照既定的路線繞着整個村子走一圈,以腳步丈量每一寸土地和河流,最後上廟祭拜,追思先人,是為“百家過燈”。

今日正是正月十二,已經開過光,行過祭祀之禮,有三倆頑童偷偷爬上香案,拿了鑼鼓在手,四下裏散開,背着大人們敲一陣打一陣。

雖然尚不成氣候,但似這憋不住的鼓點一般,人心已洩露出喧鬧沸騰的跡象。

一行人聽得起勁,都從被子裏露出腦袋,定定看着楊玉琳,看得他很有一種說書先生哄一群稚子入睡的感覺。

門“吱呀”一聲又打開,一個寬厚老實的大叔躬着身,雙手攏在袖子裏,一邊往裏面走一邊念叨:“楊崽子,怎麽回來了也不去見見你舅母姨母們,她們可念叨你好些時了……”

一擡頭看見柴房裏橫七豎八都是腦袋,反把他唬了一跳:“楊……楊崽子……你們這是搞麽事?”

楊玉琳跟數蘿蔔似的,點着良輔說:“小良子。”又點着傅達禮說:“小達子。”

就這麽“小壇子”“小梳子”“小罐子”的數了個遍,經過漫長的緩沖,終于指着景福臨,猶猶豫豫地介紹:“這是……阿福?”

楊玉琳指一個他大舅就認一個,認完了他大舅就興沖沖往外跑:“你娘才說人手不夠呢,都忙翻天了,我讓你娘來看看……”

鎮子大,舞獅隊從東頭跑到西頭,總得有地方歇腳,換換班,吃吃茶,于是東南西北就各設了一個點,這一家就被稱為“頭人”。

五天的燈節裏,要準備流水席,随時熱湯熱飯備好,招待來往客人。被選作“頭人”是極有臉面的一件事,忙歸忙,鎮裏家家戶戶每年都要争相搶奪“頭人”的名額。

今年輪到了楊玉琳家,可想而知楊家上上下下下現在是怎樣的忙亂。

他大舅風風火火就去了,又風風火火地回來,帶着他二舅三舅,進了屋就掀被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把人都給駕出去了。

良輔他們一是被這架勢整蒙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二是顧忌着都是楊玉琳這邊的人,輕易不敢有動作。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忙着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伺候衣物的伺候衣物,分工妥帖,有條不紊,順理成章就成了幫工,辛辛苦苦忙活了一整個晚上……

楊玉琳眼疾手快把景福臨截下來,這要是真讓皇上給他們家端茶送水,那才真是夭壽了。

手腳利索拉着景福臨翻窗戶溜了,鬼鬼祟祟摸到一家門口,繞到後院裏翻進去,眼見是一處極寬敞的院落,想必是富甲一方的人家。

楊玉琳熟門熟路就領着景福臨摸進了一間房,熟門熟路往榻上一躺,拍拍身側的被褥,對景福臨招手:“來來來,趕緊歇着,從明天起可有得忙了,抓緊時間睡個好覺。”

景福臨聽話,過去躺好,還是忍不住問:“你同這家挺相熟的麽?”

楊玉琳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睜不開,迷迷糊糊回他:“虎子這會兒肯定到處皮,哪裏顧得上歸家,借他屋子住一住,不打緊……”

景福臨心裏存了個疙瘩,嗯?虎子?這又是誰?旁的人的屋子,就這樣随便睡麽……

虎子果然顧不上歸家,四處裏野,一年一度的燈會,三百多個日日夜夜裏,也就能大肆鬧騰上這麽一回,稀罕得不得了,哪裏就顧得上睡覺。

敲鑼打鼓放炮,追在一群半大孩子後頭瘋,也不嫌丢臉,好容易鬧夠了歸家,院子裏的雞都準備打鳴了,還在興頭上,大踏步就往自己房裏趕。

邊脫衣服邊奔向床邊,大咧咧就準備往榻上一橫,被人用什麽東西撐住了脊梁骨。

虎子一轉身,看見一個人躺自己床上,拿扇骨戳着自己的後脊梁,天還沒亮,黑蒙蒙的,虎子一驚,連忙跳開:“呀呀呀呀呀呀呀!什麽東西在我床上!”

被窩裏有個東西來回蠕動,好容易把腦袋鑽出來,楊玉琳有些氣悶:“吵什麽吵,跟個小娘們似的……”

虎子一聽就知道是楊玉琳:“好家夥,大半夜爬我床上來了?怎麽?投懷送抱?想起哥哥的好來了?”

楊玉琳一個瓷枕砸過去,楊天虎急急撲上去接,險險地摟在懷裏:“我的祖宗哎,這可是個寶貝,你今兒要是給我碎了,我爹能打斷我的腿!”

楊玉琳被他吵得心煩:“楊天虎,你再多說一句——”

楊天虎知道他最不耐煩被人吵他睡覺,不待他說完,急急忙忙就回他:“得得得,祖宗您好好歇着,我走,我這就走。”

景福臨半卧在榻上,被子裏進了風,楊玉琳眯着眼,伸手一把摟住景福臨脖子,将人拽進被子裏,掖好,暖暖和和繼續睡,梗在景福臨心底裏那一絲絲莫名的煩躁也因此瞬間就消弭了。

這一番動作流暢純熟,看得楊天虎眼皮直跳,素日裏不學無術的人,現下腦子裏管不住地跳出“春宵苦短日高起”“芙蓉帳暖度春宵”之類的字眼來。

他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嗯,今兒個夜裏累着了,看迷了眼,一定是這樣……”

等楊天虎院子裏的雞實打實唱過三回,楊玉琳才舒舒服服伸個懶腰,拉着景福臨去吃早點。

楊天虎一身霜色常服,用的是細軟如棉的飛花緞,用銀線刻色,再用米粒大小的真珠串繡團花,乍看素淨尋常,實則豪奢無度,很襯他家大業大的身份……

面前擺着一籠蟹黃包并幾碟精致點心,剛下了筷子還沒吃到口,就被楊玉琳橫刀奪了去,楊天虎仔仔細細看了一回跟在楊玉琳身後的景福臨,面露踟蹰,但終究沒問出口。

楊玉琳不管三七二十一,撈着東西就吃,一邊吃着一邊招呼景福臨吃,楊天虎的早點被人搶了幹淨,只得吩咐廚房新做。

吃飽了揩揩嘴,楊玉琳問:“你爹呢?”

楊天虎尚餓着肚子,心裏有些氣不順:“還不是今年輪到你們家做頭人,我爹閑操心,早起晚歸地就去你們家待着,開什麽菜,用什麽酒,糊什麽燈籠紙,手把手地教。”

楊玉琳“哼”了一聲:“可不是麽,你們家連着三年做頭,你爹恨不得再建三個院子,東南西北,好了,齊活了,整個鎮上都管到了。”

楊天虎聽着不是味兒:“嘿,怎麽個意思?”

楊玉琳閑閑地喝茶:“沒什麽意思,誇你有這麽個好爹,古道熱腸,你爹那樣大方俠義的一個人,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小氣鬼呢?”

楊天虎拍桌子:“我哪裏小氣了!我把我的床讓給你睡!我還把我最喜歡的蟹黃包讓給你吃!我哪裏小氣了!”

楊玉琳撇撇嘴:“啧啧,瞧瞧,瞧瞧,好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還值不得一籠蟹黃包,倒叫你生這樣大的氣。為了一籠蟹黃包!蟹黃包!想當年,我救你——”

楊天虎突然哀嚎一聲:“啊啊啊!住嘴啊!”

撲上去掐楊玉琳的脖子:“你也曉得是從小一起長大!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往日待你那樣好,現在全喂了狗,說了不許提!不許提!你個死沒良心的,給我吐出來!吐出來!”

楊玉琳早跳開了,兩個人鬧作一團。

景福臨把茶盅子一磕,楊天虎頓了手,楊玉琳“刺溜”蹿到景福臨跟前:“皇……阿福,是不是閑得慌?我帶你出去轉轉?”

景福臨一臉冰渣子:“回去。”

楊玉琳苦了臉:“不能回去!回去就被他們抓着幹活,累壞你了我可要心疼……”

景福臨有些不高興,他隐約察覺到,楊玉琳在這個虎子面前,與在自己面前,很有些不同,更活潑些了,還敢開玩笑了。

景福臨知道是玩笑話,楊天虎卻聽得心驚肉跳,吓得都要吃手手了。哆哆嗦嗦指着楊玉琳,又指着景福臨:“你,你們……”

楊玉琳知道他在想什麽,大手一揮:“沒錯,這是我媳婦兒,他是女扮男裝。好看吧?”

楊天虎瞪大了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把景福臨來回打量着,最後點點頭:“好看。”

楊玉琳又問:“這麽好看的媳婦兒,怎麽能讓他幹活呢?你說對不對?”

楊天虎複又點點頭:“對。”

楊玉琳再接再厲:“可別告訴我娘。”

楊天虎老老實實點頭:“好。”

蟹黃包重新端上來,楊天虎自去桌邊坐好,非禮勿視,專心吃包。

景福臨皺了皺眉頭:“他信了?”

楊玉琳捂着嘴笑個不停,點點頭:“他信了。”

景福臨:“……”

于是,景福臨對楊天虎的第一印象,從“讨厭的青梅竹馬”變成了“地主家的傻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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