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血魂結界

燕雲渺不用再塗脂抹粉,不用再女裝裹身,很是舒心惬意,每日裏仍是嚴苛節制飲食,只要個子不過分蹿起來,日子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了,除了尉遲秋雲。

這個尉遲秋雲不知道抽什麽瘋,從前看着是個金玉其外的草包纨绔,近日裏整個人卻大變樣。從前不是花花草草就是绫羅綢緞,現在見天就把自己往館子裏帶!

坐在十錦居的頭等廂房,看着桌上滿擺的山珍海味,燕雲渺吞了吞口水,倨傲地偏頭:“我不餓,我不吃。”

尉遲秋雲不說話,撕了一小塊最嫩的羊腿肉遞給他。燕雲渺吸着鼻子,不理他。

尉遲秋雲于是站起來,走到燕雲渺身邊,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張開他的嘴,拿筷子将小塊羊腿肉塞到他嘴裏,然後稍微松了力度,手卻不肯拿開,一雙眼黑亮亮的沒有情緒,盯着燕雲渺看,只說一個字:“嚼。”

燕雲渺哪裏敢嚼,擺着腦袋就要掙紮,尉遲秋雲淡淡說了句:“你若不肯嚼,我便嚼爛了再喂你。”

燕雲渺還來不及想清楚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尉遲秋雲就已經居高臨下俯下身來,牢牢看着燕雲渺的眼睛,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他冷聲又說:“想清楚,要我幫你嚼嗎?”

又來了,這種迫人的氣勢到底是怎麽回事?尉遲秋雲從前有這樣淩厲的眼神嗎?果然是尉遲府的人,不能小看啊……

燕雲渺想得出神忘了回答,尉遲秋雲于是捏着他的下巴準備低頭……

忽然迫近的距離,燕雲渺急得嗚嗚叫,三兩下把嘴裏的羊肉嚼了,仰着脖子吞了,吞完了張嘴給尉遲秋雲看:“你看,我嚼了,吞了,滿意了吧?”

尉遲秋雲看着他的小舌頭,松了手,規規矩矩去自己的位置坐好,又給他夾了一塊肉,燕雲渺:“……”

尉遲秋雲皺眉:“怎麽?要我幫你?”

燕雲渺頭搖得呼呼生風:“不要!不要!我自己來!”

一邊痛苦地夾起肉嚼着,一邊又暗暗尖叫“啊啊啊啊,不愧是十錦居的廚子啊啊啊,真他奶奶的好吃啊啊啊啊啊!”

這一頓飯真的是吃得……酣暢淋漓……

尉遲秋雲很有分寸,五六分的樣子就停了筷,不再投喂,然後逼着燕雲渺跟自己逛花園,逛到燕雲渺覺得自己今天這頓算是白吃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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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拉着燕雲渺繼續吃……

然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多投喂一點點,燕雲渺覺得自己的胃口真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起初還當是尉遲公子的某種消遣,自己陪着應付應付,沒想到這家夥是鐵了心要把自己吃成球啊!

心裏某種無法言說的焦躁與恐懼與日俱增,燕雲渺終于爆發了,在說了三次自己不想吃尉遲秋雲還是堅持喂的時候,燕雲渺摔了筷子:“說了不吃!”

帶着怒氣的一摔,在靜谧的廂房裏幾乎算是一聲巨響了,尉遲秋雲不知想什麽入了神,被這聲巨響驚了一下,擡眼去看燕雲渺,眼底竟然是幾分無措和委屈,而且……還有幾分心疼的樣子?

燕雲渺愣了愣,這到底是什麽個情況?

尉遲秋雲擡起筷子,又放下,擡起筷子,又放下,又擡起筷子……然後終于輕輕将筷子放下,捏了捏拳頭,似乎在斟酌措辭,嘴巴張了幾次,燕雲渺耐心極了,等着他說,眼見他張了幾次嘴,最後卻一個字也沒有說。

燕雲渺:“……”

我等了這麽久你就真的什麽都不想說?!!

這頓飯最後不歡而散,接下來的一整晚,燕雲渺失眠了……

他腦海裏不斷回想尉遲秋雲那個委屈巴巴的眼神和欲說還休的姿态,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想得心煩至極,第二天,我們的燕三小姐,哦,不,燕三公子,收拾行裝去了江南……

尉遲秋雲撲了個空,得知燕雲渺走了,二話不說,轉身連尉遲府都不回,直接追去了江南,一路上你奔我逃,無非就是纏着燕雲渺,想讓他多吃一點。

他心疼他,心疼得不得了。

看着榻上這個安詳沉睡的人,數月裏追着他多吃,還是看不到長肉,始終那樣瘦瘦小小的,惹人憐惜。

尉遲秋雲靜靜把人看着,覺得怎麽看都看不夠,長嘆了口氣,終究俯身,薄唇在燕雲渺額頭蜻蜓點水般碰了碰,悄聲呢喃:“燕兒,不要怕那個老妖婆,我會保護好你的。”

遠遠聽見攬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邊哭邊走,邊走邊哭:“老爺!夫人!大小姐!二小姐!攬翠對不起你們!攬翠把三小姐弄丢了嗚嗚嗚嗚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尉遲秋雲:“……”

已經準備找條繩子吊死自己一了百了的攬翠,推門看見軟榻上的人,兩只眼睛狼一樣盯着燕雲渺,驚喜萬狀地跳起來:“三——”

尉遲秋雲示意她噤聲,攬翠于是吞下去剩下的半截話,捂着嘴點頭如搗蒜。

尉遲秋雲指了指門口:“你可以出去了。”

攬翠心裏的石頭落了地,乖巧得不得了,一邊點頭一邊就出去了,還體貼地帶上門。

走出去好久好久,攬翠模模糊糊地才想到,哎?我為什麽要走?

“該出去的人是你吧。”燕雲渺冷冷清清的嗓音傳過來。

尉遲秋雲回頭,看進那雙琉璃一樣湛亮的眼睛,偏了視線,委委屈屈地說:“……你想嫁景羲?”

燕雲渺點頭:“沒錯。”

尉遲秋雲低下頭,委委屈屈地說:“他……他不好……你不要嫁他……”

燕雲渺有點驚訝:“他好不好,與我何幹?”

尉遲秋雲怔了怔說:“那他不好,你為何還要嫁?”

燕雲渺自然而然地回他:“自然是因為他不喜歡我,我才要嫁他啊。”

尉遲秋雲猛地擡頭,一雙大眼盯着燕雲渺看:“那你不肯嫁我,是因為你知道我……我……”

話還沒說完呢,臉上就紅成了一片,燕雲渺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什麽話,有些惱羞成怒的樣子:“出去!”

尉遲秋雲臉越發紅了,剛出鍋的蒸螃蟹一樣醉醺醺地就出去了……

這邊尉遲秋雲扛走了燕雲渺,那邊景福臨和楊玉琳沒得熱鬧看,拉着景羲和陶丞不肯放他倆走。

陶丞迷迷愣愣心頭還炸着驚雷一時醒不過來,景羲拂拂袖子不高興了:“作甚麽,作甚麽,作甚麽!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景福臨拉着他袖子不肯撒手,一邊還去笑話他:“六叔,我看燕家的三小姐着實出衆,哪裏配不得你了?你怎的如此冷淡,倒教人家傷感。”

景羲一聽這個就頭痛,忙把眼睛去看陶丞,發現陶丞還沒回過神,心裏透出一口氣,把袖子一拂,甩開景福臨,拉起陶丞的小手,大踏步當先往前走,邊走邊哼哼:“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楊玉琳“嗤”一聲笑出來,景福臨也笑:“是是是,侄兒出門沒帶銀子,六叔管不管的?”景羲翻了個白眼,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都跟在景羲後頭蹭吃蹭喝。

抄近路斜斜穿過一條叫做“三個銅板”的小巷子,遠遠的另一頭巷子口閃過去一個人影,帶起一陣微風,似還有幾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隐隐游蕩。

董映霞忽然有了動靜,塞了麻布的嘴也說不出話,就拿腳使勁蹬雲箋,雲箋沒好氣地給他取了麻布:“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想死?”

董映霞急得話都不會說了:“解開!快!”

雲箋還要貧嘴:“你讓我解開我就解開?”

楊玉琳直覺情況不對,還不待說什麽,景福臨已經解了董映霞,下個瞬間,董映霞就已經蹿沒影了。

元霸瞪大了眼:“我的老天爺爺哎,那麽長一條巷子呢,跑得可真快……他這是有多餓……”

楊玉琳:“……”

在元霸的人生經驗裏,能夠跑出這樣的速度和敏捷度,大概只能是因為肚子餓。

到底有功夫在身,傅達禮和元霸追上去的時候,董映霞正站在一個三岔路口,眼神無措,鼻頭翕動,像一條迷途的小狗。

待楊玉琳慢悠悠地趕上來,董映霞已經灰敗了神色,幾乎疑心剛才那一瞬是自己的錯覺。

搗衣香,他聞見了搗衣香的氣味。即便自己有一天聾了啞了瞎了傻了,鼻子再也聞不見任何氣味了,他也斷不會認不出搗衣香,那是他為了……為了他,做的香……

董映霞心口痛如滾刀,就算不說他的名字,只要一想及他,董映霞就痛得翻江倒海。

垂了眼,董映霞頹然不振,要元霸說,此刻的董映霞就像狂奔了八百裏奪了一塊肉剛塞進嘴裏嘗了一絲油星然後“啪唧”這團肉掉到地上被路過的野狗吞進了肚……

夢幻泡影。

董映霞呆呆站在那裏,元霸莫名其妙對他生出同情心,伸手去拉他:“走走走,哥哥帶你去吃燒雞……”

拉着董映霞就選了個路口往裏走,才走了沒幾步,董映霞動了動鼻子,忽然又魔怔了,推開元霸,甩開了膀子又開始八足狂奔。

元霸懵了:“大哥,三哥,你們快來啊,不得了了,餓瘋了一個!”

良輔、傅達禮:“……”

楊玉琳緊喊了一聲:“快追啊。”

元霸一聽,悶頭就去追董映霞。

追了能有三條街,大呼小叫,雞飛狗跳,好容易跑到深巷裏一處僻靜的民宅,董映霞擡手卻不叩門,把手掌靜靜貼在門上,整個人化身石像。

等楊玉琳他們随後趕到的時候,董映霞還是同個姿勢,一動不動。大有化身石像終老于此的架勢。

雲箋嘿嘿一笑,惡向膽邊生,擡腿就是一腳,直接将董映霞連帶着扒在門邊看董映霞的元霸一腳踹進了院子裏去。兩塊門板子“哐當”應聲落地,砸出巨響。

元霸從地上翻身跳起來要去捉着雲箋打,滿院子追逐鬧騰,熙攘不休,有人在屋子裏溫聲問:“是誰?”

董映霞趴在地上不肯起,把臉埋在草叢裏,楊玉琳看了許久,發現他竟是在嗚嗚地哭。

一邊是元霸雲箋沸反盈天地鬧,一邊是董映霞趴在地上靜靜地哭,這樣詭谲的氣氛,竟叫人無端覺得不敢輕舉妄動。

屋主問了,見沒人應,終于緩緩從屋子裏走出來,不免又問了一聲:“你們,是誰?”

雲箋擡眼一看,呆了呆,帶着三分猶疑:“……周紫陌?”

正是周紫陌。

楊玉琳愕然去看地上嗚嗚哭着的董映霞,又去看茫茫然不在狀态的覃宛,最後把眼珠子定在走出來的周紫陌身上。

雲箋之前說,整個周家唯有周紫陌最合寒鴉春雪的品格,此刻他一身缟素,蒼白羸弱,面容雖清減大半,一雙眼睛仍然沉靜如水,整個人沐在天光裏,就像迎風一株寒蘭,氣質出塵,風采卓然。

董映霞仍是一動不動趴在地上,良輔和傅達禮看不過眼,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将人胳膊架起來,提溜到周紫陌跟前。

趴在草叢裏哭了半晌,一身玄衣爬滿了草屑,董映霞臉上涕淚交流,就像一塊寒冰碎成了冰渣子,再被陽光一照,淅淅瀝瀝就融化開來,淌了滿臉,還摻雜着幾絲泥土和草屑,多麽一塌糊塗的一張臉啊,委屈得像個捂着寶貝不肯撒手的孩子。

周紫陌靜靜看着他,純然不解的神态問:“何事傷心?”

周紫陌甫一出聲,董映霞就早已認出他來,這是自己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的聲音,哪怕是夢裏都渴望着再聽一回的聲音,自己怎麽會認不出來。

三年前就已入土的人,忽然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董映霞深怕這是一場幻境,輕易不敢動彈,聽見周紫陌問,終于敢擡眼去看。

明明是一般無二的眉眼樣貌,那雙眼裏卻全然是陌生的關切,柔和如水,卻沒有溫度,這不是他熟悉的周紫陌……這不是他的周紫陌……

像滾燙的心被人澆下雪水,董映霞心裏熱氣和寒氣汩汩翻滾,一忽兒燙,一忽兒涼,水深火熱,激出他胸中一口熱血,灑在玄色衣擺上,滲出淺淺的血痕。

董映霞唇邊血跡觸目驚心,周紫陌腦子裏不受控制地嗡聲作響,空空蕩蕩,一張本就蒼白的臉更是慘淡下去,下一刻整個人就已經直直倒下去。

看着周紫陌倒下去,董映霞心裏似被人剜了一刀,急急伸出雙臂就要去扶,卻不料自己腳下虛浮,也好不到哪裏去,左腳絆右腳,跟周紫陌摔作一團。

雲箋、元霸俱是大呼小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覃宛啊!覃宛呢!”

正是毫無章法,不可開交,耳聽得一道聲音透過來:“好熱鬧。”

是輕緩的語調,卻響徹整個院落,幾個人回頭,看見門口站着一個鶴氅道人,皮膚過分白皙,白皙得近乎妖豔,背上一把七弦琴。

楊玉琳一見,心裏恰似湖面飛過點水蜻蜓,微波一絲絲漾開,卻又抓不住什麽頭緒。

馮雨微倒把人仔仔細細看了幾回,不免驚嘆一聲:“是你!”

那道人擡眼看過來,一笑:“哦?原來是故人。”

視線掃視一圈,看見賈涼的時候頓住目光,嘴角的笑意更盛:“真是有趣。”

說着擡腳往裏走,與楊玉琳錯身而過的時候,和煦的臉孔卻忽然顏色乍變,反手就要抓楊玉琳。

景福臨下意識就把人護在身後,那道人抓了個空,十二分的焦躁不耐,淩厲又急切的神色,擡手就布了一個血魂結界……

血魂結界,只要他身上還有一滴活血,結界裏無論人鬼仙妖,一個也跑不出他的結界,還是兩千七百年前,他和煉焰魔君生死一戰時用過一回,想不到如今擡手就使了出來,完全是無意識的,可見是心急到了什麽程度。

他把楊玉琳捉着,迫切地去查探,越探神色越晦暗:“不是……不是他……”說完自己又很不解:“怎麽會不是他呢……不是他,為什麽會有他的氣息……”

他想了想,似想起什麽一般,割破手掌,印在楊玉琳額頭,一個閃着金光的八卦圖浮現出來,光芒耀目,道人失神一般喃喃自語:“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景福臨急得不行,偏偏又動不了,只能咬牙切齒:“莫要動他。”

道人偏頭仔細看景福臨,有些訝然:“你看得見?”慢慢走到景福臨身前,撫上他的額頭,片刻後收了手:“原來如此……”

此番的醒悟,多少帶了些失魂落魄的痛悔……痛着痛着就變成了悔,悔着悔着就變成了恨,滔天的恨意翻滾,結界裏血雲密布,整片天都似被血澆透,顯出詭異不祥。

道人眼底血色濃重,狠盯着楊玉琳,緩緩擡起手,楊玉琳知道,這個人想要殺自己。且看這架勢,今天這院子裏的人,一個也跑不掉。

楊玉琳莫名釋懷了,他冥冥之中覺得,讓一切終結在這裏,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腦子裏尚不清楚“一切”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怎麽才算作是“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冥冥中覺得,就這樣吧,也不錯。

心安下來,偏頭沖景福臨一笑。只一個輕笑,景福臨似乎就全然理解了,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理解了什麽。四目相對的剎那,山河靜好。

被血色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結界裏不知從哪裏鑽進來一股子和風,纏纏綿綿,似有形一般,在結界裏游蕩,溫溫吞吞的,帶着點嬌憨。

道人神情恍惚,眷戀地伸出指尖,那縷和風在他指尖纏繞不去,血魂結界漸次消弭,太陽透過雲層,天地晴明。指尖的風也随之飄散,徒留道人孤寂地站在天地之間。

是一寸一寸矮下去的,颀長的身形,一寸一寸地矮下去,終于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幽幽地哭出聲來。

董映霞不過等了三年,就又見到了周紫陌。賈涼在棺材裏躺了三年,也能再見到馮雨微。即便是景福臨和楊玉琳,生生世世輪回也總還能夠在一起。

為什麽只有我,只有我等了三千年,我心上的那個人,他還是不來……

有淚水終于一點一點從指縫裏沁出來,滴在院子裏的草葉上,微風拂過,淚珠在陽光下晶瑩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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