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小狼崽子

萬萬年前,三十六重天上的衆仙家,清心寡欲,成日靜修,吞吐天地靈氣,采納日月精華,十日裏總有九日沉迷于拷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要做什麽?”

整個仙界于武學一道可謂十分荒廢,是以,當魔界以雷霆之勢迅速崛起,并将魔爪伸向三十六重天時,仙界境況可以說是十分凋敝了。

靠着幾個與天地共生的老神尊勉力維持了千萬年後,許是天道加持,小字輩裏終于出了一批翹楚。

以紫微帝尊和赤煊帝尊為首,武力鎮魔,後來大羅天又養了幾只實力非凡的兇獸,幾個兇殘的帝尊帶着幾頭兇殘的仙獸,叱咤風雲,翻江倒海,五界談仙色變……

仙界由此鼎盛發展至今。

最近幾千年,情況卻有所不同,魔界、妖界并冥界,陸續出了幾個特別能鬧騰、特別能搗蛋的人物,比如魔界的煉焰。

煉焰,魔族新晉的魔君,在他還是魔族二皇子的時候,就已經嚣張跋扈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曾以一己之力碾壓魔君坐下八大魔将。

打遍整個魔族無敵手後,煉焰就将主意打到了三十六重天。彼時名頭最響的是西極天的赤煊帝尊。

據說,赤煊帝尊掌管西極天時,十分別致,他之所謂訓練将領,便是每隔個千八百年就出來一次,撈着人就是一個打,打得昏天黑地,哀號遍野,打完了撂下一句:“還得練。”

整個西極天被帝尊打得元氣大傷,等這次的傷養好,差不多帝尊又準備要出來了……

不知為何,許是被自家的帝尊打得多了,出去之後就格外能挨別人的打……打着打着,西極天的天兵天将們慢慢就從格外能挨打變成了格外能打人……

煉焰初初摸上西極天的時候,赤煊正如常活動了一次筋骨,地上已橫七豎八滿躺着哼哼唧唧的傷殘,赤煊猶嫌不足,尋思着怎麽這西極天最近這幾千年越來越不經折騰了……

一回頭,看見一個小子傲然立在自己身側。煉焰紅瞳裏戰意熊熊,顯得整個人神采飛揚,赤煊來了興致,勾唇一笑,這可是千千萬萬年裏赤煊帝尊難得的一個笑。

二人戰了足足七七四十九日,往常整個西極天尚且擋不住赤煊四十九招,如今一戰,可算是痛快淋漓。

他只當是西極天新近成器的哪一個小仙,也沒舍得下狠手,玩夠了直接把人敲暈了帶回了伏魇殿,然後等人醒了接着玩兒……

煉焰被赤煊拘在伏魇殿足足兩千年……這是他短暫的魔生中一個漫長的噩夢……最後好容易尋了空逃出來,發誓此生再不會上三十六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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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焰回歸的時候,正趕上魔族大亂,他哥哥重摩,魔族大皇子,死得不明不白,煉焰胸中含着一口老血,該殺的殺,該燒的燒,該埋的埋,該挫骨揚灰的挫骨揚灰……

手段不可不謂狠辣……在如此血腥手段下,魔族歸于一統,煉焰新晉魔君。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流風在戚山腳下看見煉焰折騰沉香時會選擇視而不見……

作為三十六重天上最老的那一批老神尊之一,流風最是清楚萬萬年前仙魔大戰是何等的景象,而最近這幾千年,他也十分清楚煉焰是何等活躍的表現,因此,能繞開魔族十米,流風絕不會只繞開九米九。

但是,但是,但是,流風在心裏嘆氣……一口氣還沒嘆完,人就已經被自己撈到了懷裏……

沉香記事起便長養在戚山,戚山乃仙魔妖冥四不管的荒山,算年紀大概壽與天齊,因地勢險峻,自然也是人跡罕至,慢慢就成了五界一處無人問津的所在。

一個小娃娃是如何在這樣一個蟲獸肆虐的地方活下去的,沉香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只知道那些毒蟲啊毒獸啊,每次看見自己就躲得遠遠的,有時候他看見小獸吞吃果子死掉了,自己吃這果子卻無事。

日子算是逍遙自在,直到戚山來了個大魔王。

大魔王說自己骨骼清奇,非要收自己做徒弟不可,每天追在自己身後拿火球燒自己,拿毒氣熏自己,拿毒蟲咬自己,他拼命跑啊跑啊跑,這個大魔王始終不肯放過自己,在他已經心如死水的時候,他卻被人攬進了懷抱……

煉焰挑着眉:“想不到天上的神尊,也跑到地上和人搶徒弟了?”

流風不說話。他能說什麽呢……他只是找人的途中從這裏路過,他對天,哦,不,他對萬法蓮池發誓,他真的沒有打算插手。

他本以為那個傷痕累累的娃娃會抱住自己的大腿向自己求救,屆時他就直接甩開大腿撒足狂奔,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小娃娃躺在地上,擡起眼睛向自己看了一眼,随即轉開目光,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眼神裏甚至不曾流露半分渴求……

流風都在心裏吶喊了,喂,你快求我啊,你求我啊,雖然你求我也沒用……但是你不求我,搞得我很……流風沒法形容自己的情緒,他也絕不肯承認自己被小娃娃這一眼就看軟了心腸。

這娃娃的眸子乍看是黑色,擡眼看向自己的時候被天光一照顯出淺紫色,好像是由許多層不同的顏色堆疊而成,越往裏,瞳色越深,越往外,瞳色越淡,真是神奇啊……

就這麽神奇着驚嘆着,人就已經被自己撈進了懷裏……

既然無話可說,流風于是誠實地點了點頭:“嗯。”

煉焰:“……”

如果不是平息魔族內亂幾乎耗盡了自己的元氣,煉焰此刻二話不說就将人搶回來,可橫豎人家是萬萬年前保住三十六重天的老神尊之一,再不濟,對付眼下的自己還是綽綽有餘。

煉焰拿深紅的眼睛定定看了沉香好幾眼,忽然笑了:“你想要,就給你。只是,日後你莫要失悔。”

說罷,煉焰便趕回了魔族,內亂甫定,新君在外面逗留這麽久已是極限。

流風心說,那不可能,我怎麽可能帶着這個累贅,給他找個好人家把他養大就是頂了天了,失悔?不存在的……還不等他想完,這小娃娃已經自顧自從流風懷裏掙出來,低頭看地,不說話。

流風納悶了,哎?什麽意思?不想要我管?想不到這娃娃還挺乖的……流風喜滋滋就走了,一邊走一邊感嘆現在的小娃娃都這麽乖了麽……走着走着走着,回頭一看,發現那小娃娃真!的!沒!有!跟!上!來!啊!

流風都要哭了,喂,你看起來才五六七八歲吧,你不是該哭着撲進我懷裏抹鼻涕麽?你不是該追在我屁股後面掉眼淚麽?你給點反應啊喂……

沉香默默呆立原地,呆着呆着發現先前救自己的那個人又回來了,不僅回來了,而且二話不說就抓起自己的手,拉着自己往前走……

沉香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在後面仰着脖子看着那個人高大的背影,直看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斷了才明白過來,這個人,是不會丢下自己不管的……

伺候人沐浴更衣吃飯上藥,流風問:“你叫什麽名字?”沉香半晌不作聲,然後極輕微地搖搖頭。流風皺了眉:“沒有名字?”

那可難辦了,自己最不會的就是給人取名字啊,從前取名字這種事都是回雪操心啊……他苦思冥想了半日,終于想起自己大殿門口那三個字——沉香殿。

“有了,你就叫沉香罷!”

仙界有神有仙,仙乃後天修煉飛升而成,神乃天生自成,流風是開天辟地以來最老最老的神之一,掌管天地風訊,至微至廣音聲,皆歸流風統管,自有流風起便有回雪,二人論資歷站在整個三十六重天的頂端,是以諸仙皆稱一聲“神尊”。

日前自己的好夥伴回雪神尊,無故從玉琳殿消失無蹤,自己上窮碧落下黃泉,五界都幾乎翻了個底朝天,就是找不着他人在哪裏。

流風細想了想,在三十六重天上能夠這般銷匿無形的只有三種可能:

一,大限。諸神諸仙在萬法蓮池皆有本命金蓮,流風特意去了一趟蓮池,回雪的金蓮安然無恙,不會是大限。

二,渡劫。他從前與回雪一起看凡間的話本,所謂推演命理預測天機,皆屬無稽之談,縱是神力滔天如太羲帝尊,仙界萬帝之尊的太羲帝尊,當年還不是稀裏糊塗忽然間就被天命扔去渡劫,險些餓死在凡間,一時傳為……笑柄……

三,因果。紅絲殿的因果紅線,無論仙凡,但被這紅線牽絆因果的,也是招呼都不打一個直接就把人掄進輪回去的。

排除第一種,流風稍顯心安,但是無論渡劫還是因果,自己真的是無從下爪啊……天機不可測,除了在五界往來游蕩,找尋回雪氣息,流風再想不到別的好辦法了。

萬料不到尋人已是傷腦筋,這會兒還添上了一個小尾巴……小尾巴安安靜靜低着頭,流風都要疑心他是聾了,才聽見他微弱的回應:“嗯。”

流風:“……”

在接下來漫長的歲月裏,流風有無數次機會驗證自己的猜想:這娃娃不親近自己。

流風無數次地設想,但凡這娃娃粘人一絲半點,他都能馬上甩開手把人扔出去,他甚至在腦海裏演練了無數次自己如何威風凜凜地喝一聲:“走開!最煩人唧唧歪歪了!”

偏偏這娃娃就是冷面冷心,不同自己說話,不同自己撒嬌,不同自己親近。

給他什麽他都吃,教他什麽他都學,就是一點都不粘人!流風有點氣悶,都要鬧小情緒了……

凡間的日子似乎總是快些,奇奇怪怪的師徒二人日子過得磕磕絆絆,轉眼七年過去,當年的小娃娃個子蹿起來了,臉龐圓起來了,性子卻仍是那般清冷,不茍言笑,不粘人,像一只養不熟的小狼崽子。

許是心底裏存了哄這小狼崽子開懷的心思,流風每每在尋人途中得了什麽新奇玩意兒,總忍不住拿回來給人家顯擺顯擺。

有一日不知從哪裏學來一個什麽“沉香熟水”,拿精制的沉香在瓷盒裏燃了,外面罩上一塊瓷片,沉香的煙氣缭繞到瓷片上,凝結成香露,拿這香露沖茶,得了沉香熟水,實在是鮮香爽口非常。

流風細細伺候着,得了一盞沉香水,喜滋滋哄沉香喝。沉香抿了一口,不說話,不笑。

流風巴心巴肝地忍不住問:“好喝麽?”

半晌,沉香方緩緩點點頭。

流風:“……”

氣噎了好幾日,最後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罵一句“小狼崽子”,然後再尋着了什麽新奇玩意兒還是獻寶一樣揣回來給小狼崽子看……

流風在沂山腳下撿到快凍死的回雪時,沉香正在默默地學着制沉香熟水。

流風安置好了回雪,返身回來準備安置沉香的時候,沉香的一盞香茶剛剛制成,流風端起來還來不及喝一口,煉焰就拎着回雪到了。

傷勢既已恢複,搶了人來便是,煉焰卻覺得不解氣。自己的徒弟被人搶了,便也要搶一回別人的徒弟。

煉焰志得意滿地問流風:“我的徒弟還給我,你的徒弟還給你,怎樣,是不是很公平?”

流風平生最恨受人威脅,還不待發作,煉焰笑得十分賤:“先別忙着動手,我給這娃娃下了血魔咒,你動我,他也活不成的。”

回雪額間一朵赤焰花,閃着猩紅光芒。

似乎是極漫長的時光,又似乎是極短暫的時光,流風舒了一口長氣:“好。”

沉香自打煉焰進屋開始,就一直低着頭看地,不言不語,耳聽得流風的一個“好”字,小狼崽子震了兩震,然後擡眼看向流風。

如果是失望,震驚,氣憤,怨恨,任何一種,流風都可以接受,但是什麽都沒有,與七年前如出一轍的眼神,無欲無求,平淡如水,紫色的波光似是凍結在透明冰珠裏的煙雲,只看一眼,就飛快移開目光,不再看流風。

七年前的那一眼,看軟了流風的心腸,七年後的這一眼,似一把尖刀直直紮在流風心口上……

沉香不言不語,乖巧地走到煉焰身邊,煉焰伸手去撲騰他的腦袋,小狼崽子也不閃不避。煉焰撲騰人腦袋撲騰高興了,将回雪順手扔給流風,流風穩穩地接住,沉香始終低着頭。

煉焰領着沉香走出門的時候,流風從後面追上,手上拿着一盞沉香熟水,擡手捏着沉香的下巴,強灌了進去。

沉香被嗆得直咳嗽,卻仍是垂眼不看人,拿手背擦擦唇角,寂然又倔強地跟着煉焰走了。

不管渡劫還是因果,多教他些法術防身,也算是盡了做兄長的本分了,回雪天資聰穎,流風教得很省心,話說回來,他一向是不要人操心的……

太羲帝尊的仙鶴飛來的時候,說是查到了回雪突然下凡的因果,流風急吼吼就回了三十六重天,在天上逗留了好一陣子,等他再下凡,他萬料不到事情已走向了自己無法掌控的方向。

沉香一心修魔,最後爆了血魂結界,覺醒了魔族之血,滅了煉焰,成為魔界新君。他本是重摩與凡間女子所生,體內有一半的魔君之血。

被自己的好侄兒一掌拍死在結界中的時候,煉焰閉了眼,心裏老懷安慰,這小子,終于也成器了啊……

他靜靜地等待自己灰飛煙滅地那一刻,等啊等啊等,很久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被一雙溫暖的手掌捧了起來。

煉焰的原身是文首赤身赤瞳的赤焰獸,三道銀色赤焰花紋點綴額間,是凜然又美麗的一種魔獸,此刻變成了小小小小的一只,躺在赤煊的手掌心。

耳聽得赤煊嘆息一聲:“真是自作孽……”

煉焰:“……”嗯?發生了什麽?什麽意思?

等他明白過來,那就是很久很久之後的另一樁故事了。

而沉香本以為爆了血魂結界自己會與煉焰同歸于盡,但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活了下來。

他拖着鮮血淋漓的殘軀爬到沂山腳下的那一天,被血跡浸透了的手掌将将伸出去一寸,整個人就被沂山的禁制彈飛了出去。

他重重摔在樹上,嘔出身體裏似乎最後一口血……

默默地倒在地上,沉香如多年前一般,不言不語,放空眼神,心裏有些涼薄地想着,師父是不是真的以為,自己不哭不笑,所以就從不會傷心呢……

拿手背擦了擦嘴角,沉香吞下胸腔湧上來的一口血,瞳孔裏一片豔麗至極的深紫色,勾起嘴角綻開一個妖豔的笑,不知道沂山上這個寶貝小師弟,長什麽模樣呢……

流風趕到的時候,沉香已經用七絕古陣逼得回雪使了“魂祭”,他看着回雪渾身是血走進荒林,然後跌進身後默默跟了一路的那個人懷裏。

姬骊摟着回雪,半點不敢用力,虛虛把人摟着,萬分貴重,眼底赤紅一片,不知道是要流出淚來,還是流出血來。

“他祭了自己的生魂,修為盡毀,不入輪回……”流風凄然立着,話是對姬骊說的。

“你知道什麽叫做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嗎?就是從此以往,生生世世,都不會再有他這個人,連魂魄都消散……”

姬骊默然不語,癡癡将回雪摟着,似乎是自言自語一般:“你不是凡人,我知道,救他。”

流風輕笑一聲:“救他可以,但是相對的,你就要魂飛魄散,不入輪回……你可願意?”

姬骊沉默了半晌,終于開口:“從今往後,再也見不到他了麽?”

流風意識過來他在說什麽的時候,心裏幾乎是嘆息了:“從今往後,你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是他會好好地活着,生生世世。”

姬骊點點頭:“好,讓我再看看他。”

這片靜谧的荒林,夕陽正灑下最後一抹餘晖,将一雙人影拉得很長很長。

良久,姬骊在回雪額上印了一個輕吻,終于舍得分一絲目光給流風,冷着臉說:“我不管你是誰,他是我的人,就算我不在,他也是我的人,你死了心吧。”

流風:“……”

自己不就是當年潑了他一盞茶麽!而且根本就沒有潑到他身上去!這人怎麽能記恨這麽千千萬萬年呢!仇恨根深蒂固到帶進輪回麽……流風徹底服了氣。

流風自然沒讓姬骊魂飛魄散,不過是挾私報複,吓他一吓,在玉琳殿自己可是沒少被他壓迫……可人家到底是帝星之命,輕易磕不得碰不得的。

于是,流風便拿了自己盡數的修為去換。

天道至公,缺出來什麽,只要有人肯補上,總是因果不滅的。

流風用最後一縷魂力将回雪送入輪回,回頭看着姬骊,心裏像是看着自己的幼弟終于有了好歸宿一般,心裏莫大的安慰。

至于小狼崽子……小狼崽子本領大,總歸會平安無事的,不用擔心,不用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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