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成魔

文宣帝出生時體貌醜陋,紅光繞室,為母所惡,本是不太可能繼承大統的,但幾個皇子多草包,反而是祁炀沉穩大氣,行事頗有父親風範,登基後果然征伐四克,萬民敬仰,稱一聲“英雄天子”。

這英雄天子最近卻一頭栽進了溫柔鄉……

雷音渾身上下是哪裏都不溫柔,一向冷言冷語的,後來相處慣了,整個人本性外露,言辭更是犀利刻薄,罵你一句跟拿小針紮你似的。

饒是如此,祁炀還是一天到晚泡在寶華殿找不着北,雷音的小針倒紮得他渾身舒坦……

有次聽人家念經又走了神,一個爆栗敲在腦袋上才堪堪回神,結果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你念經真好聽。”眼看着人家面沉如墨,他才驚覺,壞了,又說錯話了……

為這事,雷音許多天不許他進門,說是對他講經還不如對牛彈琴。

祁炀連日進不了門,親近不得,心裏就有些着急上火,嘀咕了一句:“只說佛法無邊,普渡衆生,便是蠢牛,你也得渡一渡我不是?”

雷音怔了怔,旋即“啪”一聲關了院子門,碰得祁炀一鼻子灰。

連日忙着處理政務,先不論雷音的嫌棄,祁炀自己首先就脫不開身,好容易得了空,才踏進寶華殿,折子就跟過來了,索性從寶華殿擡了副桌椅出來,倚着大樹就開始批閱。

忙完了,着宮人送走文書,一回頭,雷音在大殿上閉眼念經,數着佛珠,他真喜歡這種一回頭就能看見他的感覺,看着他的背影,心裏一片柔軟的安寧。

祁炀不知為何忽然覺得,他仿佛就該在這裏,在有他的地方。

很快,祁炀就專門在寶華殿偏殿給自己安置了地方,有事就待在寶華殿處理,無事就待在雷音身邊看他念經。

宮裏宮外只當是皇上轉了性,沉迷佛法,是沉迷佛法,而不是沉迷三宮六院哪個小妖精,因此阖宮上下一片安寧。

人非草木,就是林子裏野長的狼,養熟了也生出幾分感情。久而久之,雷音就習慣了寶華殿多出一個人。

有時候祁炀拉着他的袖子同他話家常,雷音也不惱他耽擱自己念經,勻出一只耳朵,聽了跟沒聽一樣地聽……

“我想把這塊地打下來。”祁炀左手扯着雷音的袖子,籠在自己懷裏,右手伸出一個指尖,指在疆域圖上北邊某個小點上。雷音眼皮子輕輕擡一下,看了一眼:“出師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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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炀有幾分沮喪,手指頭在圖紙上莫可奈何地戳戳點點,幾乎有些撒嬌的意味:“可不是麽……這幾年裏裏外外就差把我誇到天上去了,突然來這麽一下,怕是不少人要嚼舌頭的……”

怎麽辦好呢?想着想着,下意識擡頭去看雷音,雷音閉着眼數佛珠,祁炀眼珠子就定在人家的手指頭上,看不膩一樣。

片刻,祁炀眼睛一亮:“有了!”

見雷音不理自己,祁炀一掌按在人家手上,不許他數串子,雷音輕嘆口氣:“說。”

祁炀笑得神采飛揚:“你可記得高祖北巡?”

雷音心不在焉想了想,忽然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祁炀:“你想……”

祁炀點點頭。

雷音眼睛瞪得更大了:“……你還可以更不要臉一點嗎?”

祁炀鄭重地點點頭:“我可以。你想看?”

雷音:“……”

眼不見為淨,将手從祁炀手掌裏掙出來,接着數串子去了。

高祖北巡的時候,從醪水上過,行至椁城地界的時候,忽感重疾,就那麽死在了醪水上。

嚴格來說,當時高祖尚未進入椁城,只是将将踩在了邊界上,但這麽好幾十年過去了,整個醪水都已成為椁國內江。

祁炀出師無名,便想從這件事上做文章,椁國那個伶牙俐齒的文官站在船頭指着祁炀的鼻子怒斥:“八十六年前,醪水南段根本就不在椁國疆域!”言下之意是,這個鍋我們不背啊!

但是祁炀哪裏管那許多,二話不說就是打,可以說是十分不要臉了。

打下了椁國,北邊徹底安定下來,班師回營的時候,路過麓琅野,看見一頭白狼、一頭白鹿,在椁地遇白鹿和白狼是一等一的祥瑞之兆,預示着接下來風調雨順,天下太平。

那白狼和白鹿渾身毛發雪白,野氣中透着輕盈靈性,幾乎要讓人以為是神祇化身,瞬間就讓祁炀想起雷音。心中一動就要逮,哪裏是那麽好逮的!

輕騎兵出動了大半,天羅地網才将兩只祥獸逮住,帶回去了也不能關籠子啊,就放在後山上,祁炀親自馴養。

三個月後,祁炀帶着一身的內傷外傷,喜滋滋地沖進了寶華殿,照着雷音就撲了上去,整個人張開懷抱将雷音困住,然後拿自己的臉、脖子、胳膊、腿,就纏在人家身上亂蹭。

雷音使勁扒拉開他的腦袋:“發什麽瘋!”祁炀眼裏一半驚喜一半委屈:“我給你逮了兩頭小獸,你肯定喜歡的,但是它們認氣味的,我怕它們傷你……”

雷音翻了個白眼:“你把衣服給我不就完了嗎!”

祁炀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戀戀不舍地從雷音身上爬下來,伸手解了外袍,将雷音裹了個嚴實,自己又拿鼻子去聞,确定這人渾身上下都是自己的氣息,這才安心,拿起腰間挂的哨子吹了吹。

寶華殿外,迎着湛亮的天光,一頭白狼、一頭白鹿施施然走了來,帶着午後特有的困倦,姿态傲然又慵懶。

雷音眼睛裏的驚喜要漫出來,祁炀揚了嘴角,就為了這個樣子的雷音,差點被白狼咬斷一條胳膊被白鹿踢斷一條腿什麽的,都不在話下了……

兩只靈獸踏着漫不經心的步子,卻在走近雷音時忽然來了精神,圍着雷音一個勁轉悠,帶着幾分不确定的焦躁,祁炀小心翼翼在旁邊護着,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就預備着有個萬一,自己随時把雷音撲倒護住。

兩頭獸轉了得有七八圈了,随即似乎是對視了一下,似乎還輕微地點了點頭,祁炀幾乎要疑心這兩頭獸是不是通了人性,下一秒就要開口講話……

開口講話是不能的,但沒過一會兒,兩頭獸就乖巧地蹭到雷音腳邊,拿脖子輕輕地去蹭他,是極親昵的姿态。

雷音樂瘋了,經也不念了,就和兩頭獸玩作一團。一日如此,兩日如此,十日還是如此!

受了冷落的祁炀表示十分不高興!終于尋了由頭将白狼和白鹿關在後山上,自己獨去寶華殿找雷音玩。

有靈獸的時候,雷音還能跳起來迎接自己,對自己笑笑,現在沒了這兩個寶貝,雷音便只是擡了擡眼,對自己半理不睬的,祁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覺得腳好痛……

祁炀擔心雷音沒日沒夜跪着念經累壞了身子,找了借口硬拉着人教自己寫字。

自從上次見過了雷音抄經,就為他一手鐵劃銀鈎的好筆法所折服,此刻厚着臉皮虛心求教,雷音也不好推脫。祁炀老老實實寫,雷音在旁邊看,該提點的總是及時提個醒。

樹上蟬鳴喧鬧,祁炀精神抖擻不覺得累,雷音卻有些昏然欲睡的樣子,長桌寬闊,索性到桌子角,也不妨礙祁炀寫字,頭磕在桌上就睡着了。

祁炀寫着寫着發現沒動靜了,一回頭發現雷音睡着了。

看慣了雷音講經時候那種莊嚴肅穆不可侵犯的樣子,也看慣了雷音生氣時候瞪着自己兇巴巴的樣子,這會兒人安安靜靜地睡着,整個眉眼都溫和舒展,真的是……好看。

祁炀癡癡将人看着,移不開眼,忍不住湊過去,在人眼角輕輕啄了一下。

似乎有極輕微的枯枝斷裂的聲音,祁炀警覺地擡頭,沒看見什麽人,想了想,只當是自己聽岔了,沒往心裏去。

那個受了驚的小丫鬟腳不點地就往隆裕宮飛奔過去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跟自家主子咬了一回耳朵。

好巧不巧,她家主子是祁炀的表姐戚寧,小時候對體貌醜陋、沉默寡言的祁炀愛理不睬,祁炀登基後她倒是百般殷勤,因為模樣生得乖巧,會讨太後歡心,正謀劃着通過太後登上皇後的寶座。

今日自然是入宮給太後請安,仗着太後疼自己,自作主張讓貼身的丫鬟去請皇上來,那丫鬟在寶華殿正巧瞧見了最不該瞧見的一幕,吓得魂飛魄散就往回跑。

戚寧一個甜甜的笑僵在唇邊,遣散了宮人,和太後如此這般了一番。

太後自小就不喜歡祁炀,後來母憑子貴,太後的位置坐得倒安穩,也不仔細掂量掂量自己在祁炀心中的分量,就幹淨利落地下了黑手。

祁炀萬想不到,自己不過是一日未進寶華殿,不過是一眼沒看住,人就沒了。

從鯉魚池裏把人撈起來的時候,雷音渾身冰涼冷硬,唇角還泛着青,祁炀摟着人,說不出一個字,掉不出一滴淚。

終于開口的時候,是去向太後請命,求取戚寧。

大婚那一夜,整個禦花園的禁衛,并禦膳房上上下下随侍人等,一共是七百來口人,祁炀眼也不眨,直接屠了,屍身埋進鯉魚池,生生将池子填平了,屍首挂在大紅彩燈幔帳裝飾一新的德慶宮裏。

戚寧蓋着紅蓋頭,滿心歡喜,被祁炀拉到門口,掀開蓋頭,聽祁炀在自己耳邊無比溫柔又無比殘忍地說:“寧表姐,你看,這麽多人頭,是不是很熱鬧,賀我們大婚,你喜歡不喜歡?”

戚寧被血淋林的人頭吓得魂飛魄散,直接昏厥過去,祁炀拿腳尖掂起她的下巴,視她如蝼蟻,眼裏透出寒意:“就是你麽,就是你……就是你……是你害他……你害他……”

他沒法往下說,眼睛裏是瘋狂的赤色。祁炀将戚寧拽起來,拿了刀在手,一刀一刀,拆了她的琵琶骨做琴。

整個德慶宮彌漫着厚重血氣,似是人間煉獄,祁炀就那麽身陷地獄中央,孤零零地拿着一把骨頭做的琴,一邊彈一邊唱“佳人難再得”。

初看是在笑,笑得瘋狂肆意,笑着笑着,淚落連珠不自知。

無人渡他,他自此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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