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使壞了

太皇太後大壽,北胤遣使來朝,這是整個殇寧一年一度的大典,甚至超越萬壽節,整個羽林軍禁衛會在這一天全員出動。

白鷗也難得地沒有偷懶,可勁往皇帝跟前湊,大家都太忙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他這一湊就是大半天。一直到嘉承殿夜宴之前,百官于泰極殿前拜賀太皇太後,北胤使節也會在此時入殿,獻上賀禮。

李遇終于坐不住了。

在高高的龍椅之上,他以廣袖掩着口鼻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于是,簾幕後的周哲翎終于也坐不住了。

“皇帝不要緊罷?”周哲翎低聲問道:“中午不是已經服過太醫的湯藥了麽,怎不見好轉,反而好似越發嚴重了。”

“孫兒不孝,勞皇祖母挂心了。”李遇又咳了幾聲,呼吸微喘,說話時帶着濃重的鼻音,配上他還沒完全張開的清瘦的少年身材和冷白的膚色,顯得有些可憐,“老毛病了,不、不礙事的。”

白鷗還是站在龍座下首,時不時趁人不注意間回頭偷看,卻看着看着就蹙緊了眉頭。

今天的确是他帶着裝滿了桂花的荷包故意往李遇面前湊,可花粉過敏這樣的小毛病,很多人都有,左不過就是打兩個噴嚏,流點鼻涕,只要離開了過敏原便很快就會無藥而愈。

他氣李遇言而無信,跟他玩文字游戲,但這小皇帝到底也才十七,在他眼裏就像是自己曾經帶過的學生,他作弄李遇,就好像是教育一個不聽話的壞學生,本不帶着什麽惡意。

在中午發現李遇已經需要服藥後,他便丢了那個裝着桂花的香囊,可李遇非但沒有好起來,好像還更加嚴重了。

他小心地觀察着李遇,對方在龍椅之上鼻塞氣喘,如坐針氈。

白鷗心裏有點小小的抱歉,老師教育學生,從來只是小懲大誡,意在導人向善,他隐約覺得自己這次的捉弄是不是有些過了。

殿外內侍長聲通傳,北胤使節大步入殿;于是白鷗也來不及細想了,因為那北胤來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參見殇寧皇帝陛下。”

“免……”李遇的呼吸越發急促,還時不時抓撓着手背上裸露在外的皮膚,“免禮。”

一國之君在三朝大殿接見臨國使節,儀态不雅,言語斷續,實在是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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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哲翎也看不下去了,悄悄讓身旁的內侍傳話,實在不行,讓李遇自己尋個由頭先回廣明宮歇息。

李遇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體,他每次病發,起先只是幾個不起眼的噴嚏,之後便會引來氣喘,全身還要起疹子,奇癢難忍。他現在已經忍不住抓撓,确實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又強撐着與那北胤來使寒暄了幾句,收下了對方拜壽的賀儀後便話鋒一轉,“特使一路南下也幸苦了,嘉承殿內夜宴已備下,特使定要多飲幾杯。”

他說着在高內侍的攙扶下起身,“秋暑未褪,朕去更衣修整,少陪了。”

“素聞殇寧國主體弱,登基十年也不能親政,實乃萬民之大大不幸。”北胤來使恭恭敬敬地行禮,語氣卻自有深意,“國事雖緊要,但龍體卻更是金貴,還望陛下能保重龍體,早占勿藥。”

白鷗看見李遇轉身的背影怔了怔,他的神情也跟着怔住了。

他此前如此關注入殿的北胤使節,是因為他在野史中看過一段,這一年入宮朝賀的隊伍裏,有趙宏胤本人。趙宏胤借着此次入江寧,仔細刺探了北胤虛實,為日後吞并北胤做下了細致的準備。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他研究殇寧的歷史,自然少不得對一些野史的考據,據他當年的研究,這一段雖不是正史,但可信度卻極高;結合之前他親眼所見此次北胤使節入江寧之前的詭異行為,他更是幾乎可以斷定自己當初的判斷——

趙宏胤一定混進了江寧。

而最讓他感興趣的莫過于野史在關于這一段的記載中,趙宏胤與李遇的初次交鋒,以趙宏胤铩羽而歸做結。

可殿前這北胤使節令白鷗太失望了。

史書中對短命的殇寧王朝和李遇的記載或許不夠詳實,但對日後統一中原,建立盛世王朝的開國皇帝趙宏胤可謂是濃墨重彩。

白鷗是歷史學教授,不會只熟悉一段歷史,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謙虛謹慎都是美德;可殿前的來使如此輕佻怠慢,必不可能是趙宏胤。

他為自己不能親眼一睹亂世枭雄的風姿而感到遺憾的同時,心裏也有兩分愧意。

不管史書中的李遇如何,他面前的李遇都只有十七歲,跟他教過的學生差不多,他作弄李遇,更像是教訓不懂事的熊孩子,他并沒有想過要給李遇多大的打擊。

至少,他沒有想過有人膽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毫不避諱的奚落一個皇帝。

更何況,說好的初次交鋒趙宏胤會铩羽而歸呢!

殿前議論紛紛,李遇并沒有回身,白鷗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見少年雙拳攥緊。

“特使此話何解?”

陳琸算是今天殿上不教白鷗失望的那個人,果然是一個大寫的忠臣,敢在這個時候替身而出,替主子解圍。

“我國主是否親政乃我殇寧內務,豈容旁人置喙!”

“不敢不敢。”那來使看似謙卑,臉上的笑意卻不善,“聽聞殇寧舉國向來重文輕武,下官此次前來特意帶來了本國的幾名奴隸演武競技,本是想請貴國主瞧個新鮮,現在只怕是用不上,有些遺憾罷了。”

瞧個新鮮?

白鷗在心中哂笑,這就是在說李遇沒見過呗?想說一個堂堂殇寧皇帝身邊的人,功夫連他們北胤的奴隸也不如。

他怎麽都覺得這話不對味兒,現在李遇身邊的人,不是他白鷗嗎?

“演武有什麽趣味?”陳琸也是氣得不輕,言語間不再維持風度禮儀,厲聲斥道:“野蠻至極!”

“演武是無趣,兩個奴隸争來鬥去讨個賞錢,的确也談不上風雅。”北胤來使輕蔑一笑,“若是貴國能有幾個武士願意同場競技,那可算是兩國間的切磋精進,這野蠻之事便也有意義。只是——”

“那我來罷。”

特使眼高于頂的态度白鷗看不上;今天的事兒雖不是沖着他來的,但李遇當衆出醜怎麽說也跟他脫不了幹系。史書中的李遇不是什麽好人,但到底沒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什麽大奸大惡之事;不管出于什麽原因,李遇沒太為難他,他也不想欠李遇什麽。

互相虧欠什麽的,在他的認知裏等于牽扯,那是他最不喜歡的關系。他遲早要走,不想跟誰牽扯不清。況且——

不是說趙宏胤會铩羽而歸麽?

既然他多面證實了野史的記載,那他即便不贏,也不會輸得太難看罷?“這裏就屬我品階最低了。”他盯着北胤特使,眼神比對方更加輕蔑。

嘉承殿是殇寧王室阖宮宴飲的地方,殿前有個寬大的臺子,本是給戲子舞姬準備的表演場地,現在被迅速地改成了演武臺。

李遇坐在殿前高座之上,勉力地維持住面上的儀态;因為有外臣在場,他身旁的周哲翎還是坐在垂簾後。

白鷗換掉了禁衛統一的着裝,一套純黑的勁裝緊覆着他一身不過分健壯卻緊實有力的肌肉線條;褪去了所有繁雜的裝飾,收斂了往日裏懶散的德行,此刻他獨自坐在臨時演武臺下的長條木凳上,弓着身子,手肘抵在膝蓋上,利落又淩厲。

拳套是不可能有的了,趁着北胤的人還沒有來,他找人要來了一堆布條,一圈圈地纏在握拳時突出的指骨拳峰的位子。

李遇的位置只能看見白鷗的背影,他覺得那個令人讨厭的背影此刻變得有些陌生,“他在做什麽?”

高內侍站在一旁伸長脖子瞅了瞅,也瞧不明白,只能試探道:“要不……奴才去問問?”

“嗯。”李遇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喲——”高內侍躬着身子一路小跑到白鷗身邊,還帶着點氣喘,“白大人這是做什麽呢?”

“纏布條啊。”白鷗舉起那只已經纏完的手,在高內侍面前晃了晃,“很難看懂嗎?”

“不是不是……”高內侍才不在乎白鷗有意無意的擠兌,一臉堆笑,“白大人功夫了得,今晚一定技驚四座,蕩平北胤,您可千萬別緊張,陛下和太皇太後都瞧着呢。”

“我瞧着——”白鷗把另一只手的布條也纏好最後一圈,打上個結,才挑了挑眉毛接着道:“很緊張?”

“也不是……”高內侍尴尬地笑笑,盯着白鷗的手,“不過您這……”

“哦——”白鷗擡手握拳,一拳揮向高內侍的臉側。

長拳裂風。

雖然白鷗的拳頭精準地在高內侍耳邊不到一寸的位子收住,但高內侍還是覺得自己耳邊的鬓發都被掀起來了,他腳下一軟,直接跌坐在白鷗身下的長凳上。

高內侍這種只會阿谀奉承不幹正事的人,白鷗向來不喜歡,他更不喜歡對方總往他跟前湊;這會,他近距離看着高內侍額前滲出的汗珠,滿意的勾了勾唇角。

這次整蠱很成功。

他故意湊到高內侍耳邊,低聲道:“我怕把人打死。”

惡作劇結束,白鷗瞧着高內侍哆哆嗦嗦地往李遇的方向走,他也沒功夫關心對方會怎麽跟小皇帝回話了,因為北胤武士已經入場。

對方身高腿長,體型健壯,北方壯漢的典型身材;白鷗打眼瞧着,若是拼力量,自己只怕沒勝算。

他練自由搏擊也有十幾年了,大大小小的比賽打過不少,什麽樣的對手沒遇過,力量悍猛的人往往可能靈巧不足,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什麽完美的、不可戰勝的對手。

他并不緊張,只是——

對方看着年紀約莫有三十往上了,臉色沉穩,沒有殺氣。

怎麽感覺有點熟悉?

白鷗撇了撇嘴,右手握拳抵着下颚,大拇指有意無意地劃過唇角;史書中關于趙宏胤的記載在他的腦海中迅速的翻頁。

這就有點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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