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他太涼了

是夜,白鷗對溜進廣明宮的路線駕輕就熟,沒費什麽功夫就摸到那個被誇張裹成粽子似的涼亭邊。

若不是那夜瞧見了一切,他大概也會和旁人一樣砸吧砸吧嘴,感嘆一句“小皇帝真會玩”;可他什麽都看見了,這詭異的涼亭就更詭異了。

夜半寅時,他猜小皇帝就在裏面,或許已經歇下了。

他掀起棉簾閃身鑽進涼亭的時候連自己心裏也不明白,他去找一個睡着的人要做什麽;只是好像有些事,壓在心裏很久了。

大冬天的涼亭哪裏是睡人的地方,就當是瞧一眼罷。

重新掖好被自己弄亂的棉布簾子,他轉身時很随意地拍着身上因剛才翻牆沾到的些許灰塵,一擡頭便整個人都愣住了。

夜裏太冷了,李遇俯身給炭盆裏添上兩塊銀骨炭,起身時撞上漫不經心轉身,正拍着灰的白鷗。

涼亭內的兩人站得不遠不近,真正撞在一起的只有眼神。

好像一切都在這一刻靜止,只有新加進炭盆裏的銀骨炭發出兩聲“畢剝”的輕響。

而涼亭外的一切還在流動,譬如呼嘯的北風。

棉布簾子很厚,還紮着木條固定,但無論如何也不如寝殿的門窗嚴絲合縫,總還是又幾縷涼風鑽進涼亭,鑽進了白鷗的後頸。

他打了個寒噤,發現自己都出汗了。

他覺得他該說點什麽。

“你……”

“你……”

兩個人同時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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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鷗在心裏拍了自己一巴掌,在幹什麽呢?

他深吸一口氣抱了抱拳,“白鷗見過陛下。”

“你還真是,什麽都知道。”李遇點點頭,在鋪着毛裘的美人靠邊坐下,“你到底是誰?”

白鷗笑了笑,涼亭內方才的尴尬霎時間蕩然無存。

在他輕松的笑意裏,李遇好像不再是那個被臣下撞破了秘密的皇帝,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個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的小禁衛。

他們二人好像不再是一對格格不入的君臣,就像故友重逢,推杯換盞一樣自然。

“陛下這次不問我是不是周哲翎的人了?”白鷗笑道。

“你不是。”李遇盯着白鷗。

白鷗笑起來很好看。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可以笑得這麽輕松自然,好像有化解一切的魔力,而這個人本身似乎對這一切毫無知覺。

“能找到這兒來,這事兒你應該已經知道很久了罷?”他接着道:“可是太皇太後還不知道。”

“嗯……”白鷗托起上臂,撐着下颚,右手的大拇指無意中刮過下唇,是一個思考的姿勢,“若我說我只是散步路過,進來烤個火,會太離譜嗎?”

李遇想說“會”,但他看着白鷗托着的右手就說不出來了。

他突然就只想問問,傷好了嗎?

鮮血有一股難聞的鐵鏽腥氣,近十年間萦繞在他的噩夢裏。

他想問問白鷗,流了那麽多血,會不會很疼?

但他是皇帝,話到了嘴邊,便也全都變了樣子。

“冬夜寅時出門散步,散到了禁衛重重把手的廣明宮來,進了朕吩咐過誰都不準靠近的涼亭,你覺得離譜嗎?”

白鷗很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點頭道:“有點兒。”

對于白鷗的毫不掩飾,李遇也選擇了開誠布公,他很直接地問道:“你知道多少?”

小皇帝的樣子又變得冷漠起來,白鷗幾乎沒有辦法把面前的人和那夜縮在床腳發抖的少年聯系起來,他覺得自己不太喜歡這樣不真實的李遇。

于是他淡淡道:“我都知道了。”

“那你究竟是誰?”

“白鷗。”

沉默再次拔地而起。

李遇挪了挪身子,倚在身後的美人靠上,手邊碰到了什麽東西,他迅速地拾起塞進了袖袋中,眸子也跟着暗了下來。

白鷗餘光瞧見了李遇的動作,看見他收起了一張不起眼的紙頭,方才那身帝王的淩厲便散盡,倚在美人靠邊,身被落寞。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幹什麽來的了。

他想過要安慰那個榻間的少年,哪怕只用一直歌。

李遇有花粉過敏,涼亭內擺滿的是暖棚裏培植出的各種綠植,他眼神巡觑一圈,找了盆最合适的,上前摘下片不嫩不老的綠葉。

李遇在一旁疑惑地看着白鷗自顧自的動作,看着他把将那片葉子捏在手裏做了個簡單的折疊的動作,接着把葉子湊到嘴邊——

不同于宮廷裏絲竹管弦的莊重磅礴,也跟周哲翎送來那些女人們手中琵琶、古筝之類弦樂的柔軟不一樣,一片葉子發出的聲音略顯單薄,這種單薄帶着點孤獨的寂寞感,飄在這個很安靜的夜裏。

是李遇從沒有聽過的調子,內裏傳達的東西似乎也是他不曾見過的。

待一曲奏罷,他坐起身子問道:“這是什麽?”

“葉子。”白鷗兩指夾着手中的樹葉晃了晃。

李遇盯着那片葉子,“我說這首曲子。”

“我家鄉的……”白鷗思索着措辭,“名曲,叫《鴿子》。”

“鴿子?”李遇小聲地重複着。

他的思緒完全被這首怪異的曲子帶走了,似乎忘記了方才的尴尬緊張的氛圍,在腦中搜索着自己那少得可憐的樂理知識,無果。

“有詞牌名嗎?”他接着問道。

白鷗看着李遇,看着對方眼神裏的好奇,那才是少年該有的東西。

對這個世界新奇的東西充滿求知的眼神。

他眼神掃過李遇面前的小案,上面擺着紙筆,只可惜是毛筆。

他皺了皺眉,無意識地“啧”了一聲,走到小案邊,提筆寫下了一段歌詞——

親愛的我願同你一起去遠洋

象一只鴿子在海上自由飛翔

跟你的船帆在海上乘風破浪

我們飛過藍色的海洋

去向遙遠的地方

對于敲習慣鍵盤的人來說,毛筆太難用了,白鷗看着那張精致的燙金宣紙在自己的手下鬼畫符的樣子,“啧”了一聲別過頭去。

實在沒眼看。

在他恨不得把眼前的宣紙揉成團塞進肚子裏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李遇對着那張紙出神了好久好久。

“我……”李遇盯着面前的宣紙,小聲道:“能學嗎?”

“能啊——”

白鷗的随意帶着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轉身為信手摘下一片葉子遞到李遇面前。

李遇卻緊張地長籲一口氣,他剛才不小心用了“我”字,好怕白鷗發現……

也好怕白鷗拒絕。

他接過葉子的動作很小心,可葉子太小一片,他還是碰到了白鷗的指尖。

暖暖的。

他燙着似的彈開。

白鷗也吓了一跳。

太冰了。

葉子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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