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我吻他了

那日白鷗追出城去,指虎在混亂中不知舔了多少敵人的鮮血,才終于殺到了城門前,憑着極佳的目力,一眼就瞧見被衆人簇擁着殺出包圍的趙宏胤。

随着趙宏胤突出重圍,方才潮水一般湧入的北胤人或是撤退,或是被圍上來的待城駐軍絞殺,白鷗身邊漸漸只剩下自己的部下,而趙宏胤的身影也越來越遠了。

沒有任何機會給他思考了。

小半年間他一身鹿皮小铠與待城駐軍同吃同睡,不一定人人都記住他的臉,但大将軍身着鹿皮小铠的那個高大英武的身影卻是人人都熟悉的。

也人人都敬畏。

前線戰場上到底是底層士兵居多,沒有人知道大将軍要做什麽,也沒有人敢多問;白鷗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順利地穿過城門追了出去。

四茍提醒過他,要小心趙宏胤誘敵深入的奸計,可那樣九死一生的險境裏,奸計倒是不至于,只是趙宏胤身邊有誓死護衛他突圍的親衛死士;而四茍還沒能穿過人群追出來,他自己的親衛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得到消息——

白鷗只能孤身一人。

落霞山的懸崖邊,趙宏胤無路可退,下馬回身觀察許久,才終于相信死死跟在自己身後的,居然是孤勇一人。

“是你?”他微微眯起眼睛,聲音低沉,“老熟人又見面了。”

在白鷗身前十幾人的數量與那日他在江寧城外,堆放救災物資的營地裏遇到的那夥“盜匪”數目差不多,但比起那群扮演“盜匪”的半吊子府兵,北胤皇帝身邊的死士親衛,身手、膽識俱是天淵之別。

他握緊手中指虎,薄刃從彈出的那一刻起就在嗜血。

這是一場惡戰。

有人受傷,有人倒下,卻沒有人後退半步。

白鷗漸漸發現,身邊趙宏胤的親衛死士們就算被他薄刃封喉,也沒有人對他痛下殺手。

“就算認不出你這個人——”趙宏胤在人群外不遠處作壁上觀,幽幽道:“朕也不會忘記你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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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指虎倒是特別。”他點點頭肯定道:“好功夫!不知究竟師承何處?”

“想學?”白鷗矮身勾拳,又在放倒一人,在打鬥的間隙中氣息微喘,嘴下卻仍舊占着便宜,“跪下來磕頭,喊一聲師父,你今後就師承我了——”

“待城這個局設得也着實漂亮。”趙宏胤絲毫不在意白鷗的揶揄,臉上甚至露了個笑。

待城巷戰,設局精巧,若非他此次的本意就在于試探,手下數萬人的屍體大概能填平整個待城外城。

也正是因為試探,他沒有想過要贏,若是禦駕親征卻铩羽而歸,太過打擊己方士氣,他一統天下的宏圖偉業才剛剛展開,不可以就此折翼。

但對殇寧實力的試探太過重要,他不可能不親眼看看,才給了白鷗誘敵深入的機會;他目下回想起之前的險境,若非他本人在場,傷亡只怕會更大。

可若不是因為這場陰差陽錯,他現在也沒有機會能與白鷗單獨地正面對話。

正是無巧不成書。

“這支待城駐軍也與之前線報中描述的不一樣了,究竟是朕身下的軍部情報處出了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還是——”趙宏胤接着道:“白将軍好本事?”

白鷗仰身躲過一擊直刺,腰部發力彈起上身,手中指虎薄刃反挑,又再擋住一擊角度刁鑽的劈砍。

他上臂發力,彈開與自己相抵的兵刃,回頭見看向趙宏胤所在的方向,眸似含刃,冷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日嘉承殿前,演舞臺上,與白将軍初次交手,好不暢快淋漓。”趙宏胤笑道:“朕一直惦記着白禁衛,當時深覺又一人才埋沒殇寧,不想再見時,已是禁衛軍神武大将軍,白鷗,白将軍了。”

白鷗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趙宏胤還記得他并不教他意外,但趙宏胤居然對自己的一切這樣清楚……

那會不會也清楚他和李遇之間的關系。

趙宏胤只需要知道他與李遇間在明面上的關系,就已經足夠糟糕了。

思忖間一時不查,他已經被趙宏胤身邊的近衛逼到了懸崖邊上,衆人包圍而上,卻突然收起了手中利刃。

“白将軍身居高位,殇寧內裏到底是何景況,自不需朕再贅敘。”近衛間撤開一條缺口,露出趙宏胤的身影,“李遇能給你什麽,朕可以給雙倍,一品柱國大将軍,北胤的忠勇侯,世襲罔替,如何?”

“呵——”白鷗冷笑一聲,想起那個躲在自己懷裏哭,靠在自己肩頭笑的少年,突然收起眸中寒星,眼波溫柔,“他能讓我覺得活着就算賺,死了也不虧——”

“你行嗎?”

這樣懸之又懸的說辭趙宏胤自是無法體會,他只正色道:“只要白将軍開口,朕都可以考慮。”

“哈哈哈——”白鷗大笑幾聲,收起指虎上的薄刃,散了一聲痞氣,吊兒郎當地調笑道:“他能陪我睡——”

“呵——”趙宏胤輕笑,“你們殇寧的皇帝知道你在背後如此诋毀于他嗎?”

“知道的罷——”白鷗也無賴地笑笑,接着道:“你行嗎?”

“你!”

趙宏胤北胤皇族,皇後嫡出,自小受正統教育,從一衆皇子中脫穎而出,一路從太子的位置登頂人極,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穢言,一時間怒形于色。

“白将軍要知道,趙雲能于長坂坡七進七出,非是他天神下凡,有三頭六臂,而是曹操惜才,舍不得殺他。”

“我沒聽錯吧?”白鷗無賴地抄手,“這是有人要以一代奸雄曹操自比嗎?”

“是曹孟德一統亂世,開濟太平。”趙宏胤正色。

“但他也沒少被史書工筆诟病。”白鷗冷聲。

“多謝白将軍提醒,朕自會吸取古人教訓。”趙宏胤冷笑道:“所以當年趙雲能救出阿鬥,今日朕卻不能放你自由來去!”

白鷗聞言漸漸收起渾身散漫的氣息,眸色漸冷,果不其然,趙宏胤緩緩道——

“白将軍既與李氏皇帝君臣一場,不願相負,那想必——”趙宏胤言語間舉手,身邊近衛緩緩朝白鷗的方向靠近,“李遇也不會輕易舍下白将軍如此一位天縱奇才罷?”

“無妨,朕可不是周哲翎那般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們——”他緩緩舉起的手一瞬落下,近衛即刻飛撲上前,“有得是時間慢慢磨。”

身前是身手不凡的皇室親衛,身後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白鷗已經退無可退。

曾經他和李遇之間不管有過多少誤會,多少說不出口的苦衷,不管李遇如何費盡心機的的趕他走,也不管他離開過多少次;從他明了這段感情開始,他們不管如何的彼此疏遠,白鷗心底都不曾有一瞬懷疑過李遇對自己的用情。

他若是落在趙宏胤手裏,小美人兒該怎麽辦才好啊……

江山社稷于李遇有多重,親眼瞧見過小皇帝如何的勵精圖治,白鷗不會不知道。

又怎麽忍心讓那個少年獨自做出抉擇。

後退間腳跟帶落幾塊碎石,他回頭看着石子滾落,轱轱辘辘的聲音被密林擋住。

懸崖之下雖深不可測,但密林廣布,未必就沒有一線生機。

于是九天前他做出了與今日李遇一樣的選擇——

縱身一躍。

他就如同那顆滾落山崖的石子,被層層密林阻隔,在懸崖底撿回一條性命,只是在一場激戰後精疲力竭。

之前與趙宏胤近衛死士纏鬥時留下的傷和滾落山崖的擦傷,大大小小,重重疊疊,讓他幾乎麻木,掙紮着起身時方才發現左腿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

他微微“嘶”聲,以自己常年戶外運動、大傷小痛不斷的經驗來看,他知道這不會是普通的皮外傷那麽簡單。

但李遇的生辰只有九天了,他真的好想回去。

在谷底掙紮數日,為了保證水源,他沿着峽谷間的河流摸索,又兼行動不便,始終找不到爬出山谷的路。

時日一天天過去,他只能憑記憶重新回到當初跳下的懸崖邊,希望可以等到救援——

因為體力已經不允許他繼續折騰下去了。

時值開春,山中還沒有野果一類可以果腹的食物,他腿腳不便,連起身走路都已經十分艱難,更遑論獵些什麽野物;幾日間只能零星靠着些他能認出的無毒的樹葉勉強維持生存——

他很難再走得更遠了。

無論如何,要先活下去,等腿腳好一些,才能另尋出路。

就這樣挨到了第九日,身體裏的能量在緩緩流逝,他能感覺道自己的身體明顯地發熱;這顯然是之前的傷口得不到處理消毒,又被前幾日的小雨澆透,傷口發炎,引發高熱。

他已經開始不可抑制的昏昏欲睡,再睜眼時天邊已是日暮黃昏。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腦子的思緒已經因為高熱開始混沌,不那麽清楚了,只依稀記得就在今天,李遇的生辰到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身體的高熱燒幹了,有一絲刺痛,他也發出什麽聲音,只能随手撿起身邊的葉子——幾個月前,他用一片銀杏黃葉同李遇說,會每晚以曲子陪他入眠;今日天也不早了,他艱難又斷續地吹起那支生日歌,希望他的小美人兒真的能聽見。

*****

身體失重的那一刻,李遇恍惚間覺得自己只要伸出雙手,仿佛就能觸碰到白鷗熟悉的輪廓。

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自由的感覺。

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天地間有三個最好的地方——

風裏,雲裏,你的臂彎裏。

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乘着風,伴着雲,撲進了白鷗的懷裏。

再也沒有什麽家國天下,再也沒有什麽死生大義;他十九年來第一次完完全全屬于自己,再義無反顧的将自己的全部獻予心底的愛人。

很快,密林接住他的身體,粗糙野蠻的枝丫劃破他細嫩的皮膚,但即使疼痛也無法将他拉回現實裏。

他滾落谷底便掙紮着起身,難得有一次運氣比白鷗要好,他只受了一些皮外傷。

循着斷續破碎的曲子,他借着夕陽已經非常微弱的昏光在谷底拼命的找尋,只要那曲子沒有停,他的腳步就不會停,甚至也不會感到痛。

終于,他看見谷底的青草有被人壓倒的痕跡,痕跡蜿蜒向前,像是被碾壓過。

順着痕跡向前,他跌跌撞撞,終于在一簇草叢間,看到了一個仰面而卧的人影。

朝思暮想幾個月,那是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折毀了多少張各式各樣的紙頭,也折不出一架會飛的紙飛機,飛去他的白鷗哥哥身邊,替他道一聲思念。

現在這個人終于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不再是夢裏,卻已經消瘦孱弱,憔悴不堪。

“白鷗哥哥……”

他終于喊出那個心底的名字,顫抖,卻又聲嘶力竭。

樹葉吹奏的聲音終于停了下來,白鷗虛弱地睜眼,甚至懷疑眼前和耳邊的一切都是高熱不退帶來的幻覺。

他輕輕放下手邊的樹葉,看着那個熟悉的清癯少年朝着自己跑來,腳步趔趄。

李遇在靠近,夕陽的光線已經很微弱了,他數不清那張白皙細嫩的小臉上劃破了多少道口子,只能瞧見那身明黃色的袍子撕破了多處。

心口一陣劇痛,居然更甚腳踝邊的傷筋動骨。

他張了張嘴,被高熱燒幹的嗓子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他只是想跟李遇說——

“你看着腳下。”

“你慢一點。”

從前,他也曾無意間在網上看到過,人在将死的邊緣會出現幻覺,也許是這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不斷回溯,也許是眼前最放不下的一切——

無論是那一種,他在死前能看到的,都只會是眼前這一個人而已。

他跟趙宏胤說,因為李遇,自己這輩子活着算賺,死了不虧。

但真的好舍不得啊。

李遇在朝他跑近,他已經能看見小美人兒淚流滿面。

那麽多細細密密的小口,被鹹澀的眼淚浸過,該有多疼啊……

好想把人摟進懷裏安慰,好想替他吻掉所有淚痕……

可是直到李遇跪在他的身旁,他擡起手,卻終于還來不及觸到那張讓他牽腸挂肚的臉就已經力竭。

李遇捧起他的臉,是真實而顫抖的觸感,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幻覺,吊着他的最後一口氣,那最後的執念在這一刻終于松懈。

終于,我還能在你生辰當日陪着你。

他盡量牽出一個微笑,用盡幾乎所有的力氣才勉強發出一點沙啞得幾乎人聲難辨的聲音,同李遇說道:“不要——”

不要哭。

可最終就算只有三個字,也被他面前的小美人兒銜走了小半句。

李遇吻上了白鷗。

他笨拙而急切地吻着他的白鷗哥哥,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只有一腔愛意似火,堅硬的牙齒撞在一處,磕破了嬌嫩的唇舌。

白鷗的薄唇也早就因為失水和高熱而皲裂開口,此刻,他們連呼吸、血液都相融。

但很奇怪的,在這一片并不唯美的鹹腥中,垂死邊緣的白鷗再也沒有後退,似乎是終于接受了這種宿命般的牽扯,他叩開李遇無措的唇齒,第一次給了這個少年熱烈的回應。

也就像是一種回答——

答案正是李遇想要的。

這是一場垂死邊緣中,失而複得後,再也無法回避的狂歡。

身後是待城被鮮血浸染的土地,他們相挾跌進了一個擁有彼此的淺春雨夜。

像一對在淺灘泅泳的魚,他們拼命地呼吸,在對方的唇齒間攫取活着的意義。

烏金在這一刻跌落,天地間須臾落魄,但手握彼此,他們已經無所畏懼。

作者有話要說:重逢了!還行嗎!

明天繼續萬更,卡車拉着糖已經在路上了!沖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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