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他回去了
來前駕馬車的車夫已經被白鷗遣走了,眼下禮畢,時辰不早不晚,四茍坐在了車夫的位子上。
李遇頭上還帶着那頂頭紗,白鷗怕人摔着,直接給抱上了馬車。
“将軍。”四茍在車簾外問道:“咱往哪兒去?”
車內無聲,二人隔着頭紗,迷蒙相望。
白鷗看着李遇。
“府衙”兩個字一旦出口,他和李遇就再難走在陽光下,那将是他注定被皇宮朝堂,被陰謀算計,甚至是怆然失去禁锢的一生。
他緩緩将那只帶着銀戒指的手伸進頭紗,摩挲過李遇的面龐——
可是這個人,他舍不下。
“待城府衙。”
只四個字,他說得沉重又堅定。
愛是恒久忍耐,是包容——
也是成全。
白鷗的手永遠是溫熱又溫柔的,可那枚銀戒指帶着一點堅硬的涼意,劃過李遇的臉頰。
伸出同樣帶着戒指的手,他覆上白鷗的手背,在聽見白鷗說出“待城府衙”四個字的時候,終于噙不住眼角那滴淚。
“讓他走。”他輕聲道。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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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鷗有些不解,然後便瞧見李遇的眼神看向車門的方向。
他感情開竅得太晚,雖是最終逃不過自己的心意,但還不能完全了解小皇帝細膩敏感的心思;只是雖然弄不懂,但這麽個可心的美人兒,他就是願意寵着。
不講道理的那種。
“四茍。”他吩咐道:“你先回去。”
聽着馬車外靴底碾過落葉的聲音漸漸行遠,李遇突然起身,直接跨/坐在白鷗身上。
“你……”
白鷗的話還沒說完,懷裏的小美人兒突然豪放地一把撩起頭紗,攬上他的脖子,把兩個人一道罩了進去。
密林深處無人之境,馬車之內四角空間,頭紗之中呼吸相聞。
天地之間只剩下兩個人。
“椒房之寵來不及備下了——”
李遇雙手撐在白鷗的胸口,感受着那顆心髒有力而快速地跳動,他連鼻尖都和白鷗的碰在一處,讓彼此粗重地喘息糾葛一處。
“但朕也不欠你一個洞房花燭。”
……
天将欲晚,當白鷗架着馬車趕到待城府衙之時,李遇還暈乎乎地睡着。
“遇兒。”白鷗鑽進馬車将人喚醒,輕聲道:“到了。”
李遇睜眼,雙目迷蒙,伸手掀開車簾,瞧見了“待城府衙”四個大字,也瞧見了将沉的烏金。
月餘之前,他不顧一切,縱身一躍,終于跌進了白鷗的懷抱。
那一天,也是在這樣一輪斜陽下,他的白鷗哥哥,第一次回應了他一個深吻。
他用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十幾天,大夢平生;也用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十幾天,黃粱初醒。
從小,他就不敢要得太多,害怕總會失望的。
直到認識白鷗,從最初只要遠遠瞧見一眼就好,到現在共赴巫山一場雲雨,也只嫌時日太過短暫了。
在白鷗的身邊,他總是不可抑制的貪婪。
就算之前什麽都想過了,就算沒人比他更明白世上最自由的鷗鳥不該困在皇宮污濁的空氣裏,就算他要的一切白鷗都給了,就算……
可只要那個人是白鷗,他就永遠都不知餍足。
他放下車簾轉身看着白鷗。
他的白鷗哥哥,搭在他肩頭的手那麽暖,和他說話的聲音那麽溫柔,他恨不能立刻就和白鷗走。
山陬海澨,九垓八埏,漁樵耕讀,一葉扁舟。
他還想要陪白鷗回家鄉看一看。
可是他不能。
白鷗正準備抱李遇下車,卻看着眼前的人突然甩開自己的手,兀自跳下了馬車。
“白鷗哥哥。”白鷗掀開車簾,看到李遇用背影同自己說,“要記得,我是李遇。”
我是殇寧的皇帝,也永遠都是你的遇兒。
當白鷗從驚訝中回神,匆匆追出馬車去,李遇已經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待城府衙的大門裏。
李遇在最後一刻噙住了眼角的淚,那是他至出生起就逃避不了的責任;但他不想,也永遠不會勉強白鷗分毫。
愛是恒久忍耐,是包容——
也是成全。
瞧清橫沖直撞進府衙的人,小姚手中托盤連帶着杯盞一道,“當啷”落地。
“陛、陛下……”
李遇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也是一怔,“小姚?”
皇帝失蹤月餘,周哲翎也病着,朝堂之上自是不太平的,宮裏一茬一茬地派人到待城問情況,小姚自然坐不住。
屏退待城判司領着一衆不知是來獻媚還是來打探情況的大臣,李遇終于領着小姚在府衙的主廂房內歇下。
“陳琸身子可好些了?”他現下才終于有機會同小姚打聽起朝內諸事,“朝中一切可好?”
“太皇太後一直病着,朝中自是不大太平的。”小姚恭敬道:“好在陳閣老的身子見好,總算是能鎮得住。”
李遇又細細朝小姚打聽了朝堂後宮許多細節,小姚便一一答了。
朝中一切尚算有序,可李遇的臉上,卻半點喜色也無。
小姚剛才大喜過望,又被李遇揪着問了許多問題,本事細心玲珑的人,卻也到這會才瞧出問題來,他突然想起皇帝這趟離宮,是幹什麽來了。
瞧着李遇良久無言,想是也問得差不多了,他才試探道:“陛下用過晚了嗎?可要奴才現在去傳膳?”
李遇無話,只是搖了搖頭。
小姚同李遇雖是主仆有別,但到底是至小一同長大的情意,眼下便更肯定皇帝定然是有心事的。
可皇帝這麽些年心思都在朝政上,既然朝堂皆安,那李遇的心事便只可能是那一個人。
“陛下……”小姚接着試探道:“白大人他……可還好嗎?”
“好。”李遇纖長的羽睫落下,輕聲重複道:“他很好。”
“那……”
那為何白大人沒有一道回來?
瞧着皇帝眼底的落寞,這一句小姚終于還是問不出口。
私心裏,他希望白鷗能回來,畢竟有白鷗在的這一年多裏,他在皇帝臉上瞧見的笑容,比之前十年加起來還要多。
可細想下來,他又覺得白鷗走了也好。
就算沒有攔在前路的周哲翎和世家黨羽,皇帝與将軍,橫豎總是難有結果。
陷得越深,想抽身就越痛。
待城府衙的主廂房,一時陷入一種吃人的寂靜,像是要拉着所有人共沉淪;直到殿外傳來下人的通報。
待城駐軍裏的兩千禦林軍禁衛在待城府衙外集結,護衛聖駕離待城返回江寧。
李遇不用去看也知道,是當初他讓白鷗帶出江寧的那一批人。
是他的白鷗哥哥要送他走了。
“吩咐下去——”李遇起身,“明日打點整備,後日禦駕回銮。”
“陛下——”小姚詫異道,“這麽急嗎?會不會太趕了?”
李遇沒有答話。
多留哪怕一刻,他都怕自己會反悔,會抛下一切去随了白鷗。
“可是白大人不在,我們若也急急地走了,那……”小姚擔憂道:“待城駐軍……”
只恐屆時軍權旁落,竹籃打水一場空。
“陳安和陳邦都在待城,也沒傳書來說要走。”李遇肯定道:“不會出亂子的。”
與其說他相信陳安或陳邦,不如說他篤信,即使白鷗離開,也斷然不會留下一個收拾不了的爛攤子給他。
從很早很早開始,他對白鷗的信任就毫無來由,也不容反駁。
“去傳廚房燒些熱水來罷,朕乏了——”他說着往屏風後面去,“要沐浴歇下。”
皇帝的吩咐自是沒人敢怠慢的,熱水很快滿上浴桶,李遇摒退了衆人。
小姚侍候皇帝十幾年,這是第一次,連他都不讓留在身邊。
李遇獨自浸在浴桶裏,暖熱的清水就像是白鷗的懷抱,溫柔地擁着他。
冰涼的指尖劃過鎖骨邊重重疊疊地紅痕,方才隐忍的眼淚終于還是落進了熱水裏。
*****
待城駐軍的将領多由那支白鷗從江寧帶出來的禁衛軍組成,但有了這半年的訓練和一場實戰的歷練,大批低階軍官迅速成長,即使沒有了那兩千人,也運轉如常。
白鷗回到營地,迅速接過陳安手中的名單,根據戰前的承諾,按軍功擢升駐軍将領,補上禁衛軍撤出後的空缺,也算是兌現了戰前與衆将士的約定。
他大筆一揮,蓋着神武大将軍的印鑒的文書至上而下傳到每個人的手中。
就在這時,待城府衙的消息也傳到了營地內。
“陛下這麽急着回去?”白鷗詫異道。
“小姚已經在府衙了,朝中不太平,太皇太後又病着,全靠義父一人支撐。”陳安謹慎道:“想必陛下都聽說了。”
從那個烏金跌落的谷底一吻,白鷗就知道,他再也不逃不掉了。
即便天涯海角,他逃得過李遇的執着熱烈,也逃不開自己的心。
或許沒有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行為在心底最後的猶豫裏有些失常,但在這一刻,選擇終于赤/裸/裸地擺在面前——
天地間最自由的鷗鳥也為愛收起了翅膀。
“你去吩咐四茍,在不破壞待城現有情報網絡的前提下,挑些精明會來事兒的人出來。”白鷗吩咐道:“再讓陳邦挑出一批身手好,毛病少的人來給我。”
“盡快。”
“将軍這是要做什麽?”陳安不解道。
“今晚就把這些人集合起來,你明日好好給他們教教規矩。”白鷗說着起身,“後天,随我一同護送禦駕返回江寧。”
*****
兩日後。
待城大勝,禦辇風光回朝,接受萬民朝拜。
這不是李遇喜歡的場面,但殇寧需要這樣一場振奮人心的慶典。
迎着初升的曙光,他別過頭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淚。
我又看到了朝陽,可是我看不見你。
于是眼淚就掉了下來。
但他很快強打精神,一路随着禦辇向城外駛去,只是仍然沒能在人群中尋到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身影;一出城,整個人便恹恹地洩了氣,躲進馬車裏。
車隊一行剛整肅上路,身後卻傳來另一隊渾厚整齊的馬蹄聲,顯然比禦駕一行的規模更甚。
随着車夫“籲——”的一聲長呼,馬車悠悠地停下,小姚打開車簾,李遇瞬間熱淚盈眶。
白鷗換上了那一身英武不凡的紫金铠甲,在馬車前跪下,行了一個标準的武将之禮——
“臣——”
“禦林軍神武大将軍,白鷗,攜待城駐軍一部,護送陛下,禦駕回銮。”
那日在白鷗離宮時,李遇就曾同小姚說過,白鷗穿上這一身,一定是英俊極了。
當日不能看上一眼,他遺憾了好久,今日總算是瞧見了。
真好看。
“你……”千言萬語梗在他的喉間,讓他哽咽,也讓他顫抖,但最後滑出唇邊的只有一句,“想好了?”
這一次回去,可能再也不能回頭了。
白鷗保持着行禮的動作,擡頭望向他的皇帝陛下,他的愛人——
“我涉萬川而來,天下、自由,不及一個你。”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
這一刻,就算是最自由的風,也會有來路,終有歸途。
愛是恒久忍耐,是包容——
也是成全。
他們為彼此餞行。
作者有話要說:就要回去辣!
網吧更新day2,盡量早了..電腦也沒有時間去修,我太難了...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泰戈爾《飛鳥集》
山陬海澨(shān zōu hǎi shì):山隅和海邊。泛指荒遠的地方。
九垓八埏(jiǔ gāi bā yán ):垓:通“陔”,重,層;九垓:即九重天,天之極高處;埏:邊際;八埏:指邊際遠之地。指天地的終極之處,即天涯海角。
感謝在2020-09-09 22:46:24~2020-09-10 22:42: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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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