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多情苦(三)

趙七擡頭看向來人,見那也是個少年人,年紀約莫和易潇差不多大,眉目明俊出塵如畫,衣裳雪白不染纖塵,手持一柄秋水長劍,眉間還有一點朱砂痕,站在陽光底下,當真神仙也似。

他呆了呆,易潇看到,當即笑了起來:“你看,人家看你都看呆了。”

看呆了的不止趙七一人,自這位“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後,趙三嬸的哭喊便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她是個欺軟怕硬的,易潇雖然在別人口中也有些本事,但平日裏總是笑吟吟的,有什麽不妥也不放在心上,她便敢指着對方的鼻子罵街;然而突然出現的這個年輕人好看歸好看,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模樣,冷冰冰的,叫人看了心裏直發怵。她本能地縮了縮脖子,有點怕吵着了他,對方會給她來一劍。

易潇視他奇差的臉色如無物,笑容滿面地說:“這裏不方便,咱們換個地方敘舊。”

敘舊?他可沒有舊要和他敘。

林岫瞪着他,最終卻還是敗給了他的厚臉皮,生疏地安慰了三嬸一句,無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趙三嬸看到趙七被帶走,眼睛一瞪,又想撒潑,三叔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算了算了,你不怕易潇被你惹惱了?”

趙三嬸色厲內荏:“他敢!”

卻到底沒有再發神通。

易潇領着趙七走出趙三嬸的視野,便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我和這位漂亮……哥哥有幾句話要說,你先自己去玩一會好不好?”

打發走趙七,易潇轉過身,便對上了一張冷冰冰的臉。

林岫板着臉說:“我無話與你說。”

“是嗎?”易潇驚訝極了,“這麽說,火琉璃你也不要了?”

林岫:“你!”

易潇笑眯眯地看着他。

林岫再次敗下陣來,抿了抿嘴,說:“要如何你才能把火琉璃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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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認真地說:“我觀你身體強健,也無暗傷,火琉璃于你并無多大用處,卻能救那張老爺的愛子一命。若你缺銀財,我可以付給你。”

易潇一口答應:“好啊。”

林岫略松一口氣:“那火琉璃……?”

易潇攤攤手:“不在我這裏。”

林岫一愣,旋即臉上顯出怒色:“你在騙我!”

“不騙你。”易潇說,“真不在我這。”

林岫想到什麽,不可思議道:“你把它賣了?”

眼神活像在指責他賣了一條人命。

易潇摸摸鼻子,幹咳了一聲:“我倒也沒有那麽缺錢。”

林岫現在看他就像在看一個滿嘴瞎話的騙子,眼裏寫滿了不信任:“那火琉璃去哪兒了?”

說着,伴随一聲清脆的劍鳴,靈劍出鞘半寸。那意思顯然是在說,倘若易潇再說謊話,他就要動手了。

易潇怕真把人氣跑,忙道:“我只是讓它物歸原主了,你至于一見面就要對我喊打喊殺的嗎?”

林岫捕捉到關鍵的字眼:“物歸原主?什麽意思?”

易潇就地坐了下來,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裏叼着,懶洋洋道:“一看你就是第一次出來跑江湖。你以為那火琉璃當真是那個張老爺的嗎?他素來為富不仁,做了不少損陰德之事,哪有可能得到火琉璃?”

林岫道:“他已跟我坦白過此事,言語裏頗有悔意,這火琉璃也是他從別人手裏買下的。”

結果一回頭就被易潇搶走了。

“買走了?用什麽買的?一頓羞辱嗎?”易潇嗤笑一聲,“那我現在罵你幾句,你能把你的劍賣給我嗎?”

林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倒也沒因為他言語上的冒犯生氣,道:“你這話是何意?”

“火琉璃,是一個小姑娘為自己的母親求到的。”易潇說,“善仁堂你知道嗎?”

“聽說過。”林岫道,“張老爺說,這個醫館胡亂開藥,醫死過人,所以人們便不再去……”

剩下的話在易潇似笑非笑的眼神裏消音了。

他頓了一下,道:“那你說說,真相是什麽?”

他沒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轉變了對易潇的态度,易潇卻心有所感,唇角不禁翹了翹,道:“你問我就對了。”

林岫擺出側耳傾聽的姿勢:“你說。”

易潇說:“善仁堂的大夫也是從趙家村出去的。十年前,那張家看上他的醫術,便起意将他納入張家,自此只為張家人看病。趙大夫醫者仁心,不忍棄其他病人于不顧,便婉拒了。可那張家老爺卻心胸狹隘至極,趙大夫只是拒絕了他一次,他便派人去善仁堂鬧事,所謂醫死病人也是他們傳出來的。”

林岫道:“此計如此拙劣,莫非還能騙過所有人?”

“這你就不懂了吧。”易潇說,“看得出來是假的又怎麽樣?他張老爺多有錢有勢,咱們平頭老百姓哪裏惹得起。”

林岫聞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到對方昨天大搖大擺地從張家搶東西的嚣張姿态,心想,你可不像是惹不起的樣子。

易潇繼續說:“大家都是要過日子的,大夫又不止他一個,換一個照樣能行。可若是為了他和張家作對,誰知道會有什麽後果?日子不過了?家裏老小不管了?”

林岫抿抿嘴:“所以……”

“所以這事就不了了之。趙大夫被好一番折騰,三年前便走了。只留下一個孤女小雪照顧體弱的妻子萱娘。前一陣子,四娘病重,小雪束手無策,想起兩年前救過一個方外之人,病急亂投醫地找到了那人,才得到了這枚火琉璃。可惜還沒給母親喂下,張家人便不知從哪兒聽到了風聲,派人過來把東西搶走了。”

“我在善仁堂開過藥,小雪來找上我,我才去的張家。然後,”他斜了林岫一眼,“然後你就來了,還把我打了一頓。”

“我……”林岫詞窮,想說當時并不是只有他打了他,易潇攻擊他的時候也沒留手,又覺得這話毫無意義,沉默了一下,才道,“此話當真?”

“當真。”易潇說,“不信你可以去問。”

林岫心裏已信了大半,默然片刻,道:“怎會有如此魚肉百姓之人,官府就不管嗎?”

“這裏就這樣,官府不幫着張家給趙大夫安個罪名就不錯了。”易潇說,“倒是你,你怎麽會跑到這兒來?”

林岫微微偏過頭,輕聲說:“我……我出來歷練。”

他轉移了話題:“此事已澄清,那方才之事,你可有解釋?”

“我不想解釋。”易潇蠻不講理地說,“你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對,咱們就再打一架好了。”

林岫眉心微蹙,猶豫了一下,說:“不必如此,我信你便是。”

易潇笑盈盈地望着他:“這就完了?”

林岫不明所以:“閣下的意思是?”

易潇下巴微擡:“火琉璃你不買了?”

林岫愕然:“你還有第二顆火琉璃?”

他正想說若你有多餘的火琉璃,不妨把它交給張老爺,畢竟稚子無辜,到時只管向張老爺要個高價便是。

話沒出口,便聽易潇說:“火琉璃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一個一窮二白的貧苦百姓哪裏會有。”

林岫便不明白了。

易潇:“但是你說要買的呀。”

林岫:“…………?”

他思索了片刻,終于得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結論:他這是被人訛上了。

這在林岫的人生裏,又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新鮮事。他從前的生活雖也不盡如人意,但也絕沒有人敢訛到他頭上來,一時片刻的,竟不知作何反應,呆了片刻,來了一句:“……你要多少?”

易潇微微瞪大眼睛,仿佛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話,看了他一會兒,忽而噗嗤一聲,哈哈笑了起來。

“我說你這人,怎麽別人說什麽是什麽,你都不會拒絕的嗎?”

他還想說“你怎麽長這麽大的”,但考慮到人家臉皮薄,便體貼地吞了下去。

可惜他的這份體貼完全起不到一絲作用,林岫反應過來,眼裏便流露出了些許惱怒:“你又在騙我!”

唇紅齒白的少年公子,生起氣來也賞心悅目,易潇忍住笑意,怕真把人氣跑了,連聲辯白道:“沒有,我是真的沒錢。所以想給你借一些銀兩。”

林岫提防地看着他:“作何用?”

易潇正色道:“我打算把趙七,就是方才跟着我的那個孩子,我打算把他送去鎮上私塾念書。”

林岫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卻看不出真假,想了想,問:“你的錢呢?”

易潇理直氣壯:“花光了。”

“……”林岫無言以對,又想了想,“那你什麽時候還我?”

易潇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道:“我看你應該還不打算回家去,這樣,你還想去哪裏歷練?我同你一道去,路上掙的錢都給你,什麽時候還清我什麽時候離開,你看行不行?”

林岫聞言,本能地覺得哪裏不對,反應了一下,終于回過味兒來,道:“我為何要帶你?”

易潇幹脆躺了下去,單手撐着腦袋,笑道:“因為你好看啊。”

林岫耳根泛起一層薄紅,斥道:“又在胡說八道什麽!”

易潇口頭投降:“好好好,是我錯了。但你一個人在外面多不安全,我覺得我也還可以,沒有那麽一無是處吧,你不要這麽嫌棄我嘛。”

林岫下意識地澄清道:“我并未嫌棄……”

“你”字還沒出口,易潇便歡呼一聲:“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林岫知道自己再次上當,終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然而拒絕的話,卻到底沒有說出口。

易潇心想,可真是一個面冷心軟的小郎君啊。

于是接下來三天,易潇便在村長的見證下,給了趙三叔夫婦一些錢,把趙七送進了鎮上一個私塾。那私塾比較特殊,學生吃住都在私塾裏,相對而言,比其他地方更妥當。

安頓好趙七後,易潇便和林岫上路了。

兩人分別騎了一匹馬,易潇握着缰繩,聽着蹄聲橐橐,感受着清晨涼爽的山風,道:“其實我本來也該出去走走了。”

林岫:“嗯?”

“所以你不必感到愧疚,或者覺得占了我便宜。”易潇眯了眯眼睛,“倒是我,應該感謝你。”

林岫有種心事被看穿的尴尬,嘴硬道:“我并沒有……”

易潇寬容地說:“好的,你沒有。”

林岫頓覺與此人說話就是一種錯誤。

路邊山坡上有一叢花開得極好,花枝探了下來,易潇随手折下一朵,放在馬的耳朵邊,說:“我先前一直在想,要怎麽安頓他才好,幸好你來了。”

林岫想起幾天前兩人打的勢均力敵的那一架,點了點頭,認真地說:“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确是天資出衆,留在那裏,實屬埋沒。”

易潇笑了起來:“不用這麽拐彎抹角地誇自己吧?”

林岫噎了一下:“我并無此意。”

“好的。”

林岫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好生和他談談,道:“你莫要随意說笑。”

“嗯?”易潇有些委屈,“可我長了嘴就是要說話呀。”

“不是不讓你說話,只是……”

“只是什麽?只是廢話太多?”易潇眉頭一皺,很苦惱地說,“可我分辨不出,我覺得我說的每句話都是重要的話。”

“……”林岫:“罷了。”

大不了以後他少搭話就是了。他想。

易潇追問:“罷了是什麽意思?你不要這麽沉默呀,說不定就是因為你話太少了,我才會有這麽多話要說。”

他唉聲嘆氣:“我好辛苦。”

林岫:“……”

他開始覺得,好像他不搭話也沒有用,這個人完全可以一個人演出一場大戲。

他們兩人都是少年豪傑,林岫劍術精湛,又有錢財,易潇則更加機敏,于人情世故上更為煉達,兩人一路同行,配合倒也默契。林岫漸漸為途中的人情風俗所吸引,偶爾之間竟然會忘了自己起初的目的,仿佛他當真是世家大族中出來歷練的弟子。

可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正常出來歷練,又豈會獨自一人呢?

對于自己的來歷,林岫一直避而不談,易潇也始終沒問。

兩人有驚無險地從西洲邊緣走到了中心地帶,從夏走到秋,闖過虎穴,入過龍潭,也和人鬥智鬥勇,有形的收獲諸如財物功法之類暫且不說,心境上卻是實打實地長進了許多。

至少,林岫不會再被張老爺那種拙劣至極的騙術騙到了。

轉眼便到了深秋,樹葉在陣陣秋風中黃了。

這一天,兩人來到了一個叫清河鎮的小鎮。

清河鎮位于幾條運河的交界地帶,水運發達,論繁華程度,不比普通的城池差。鎮上有一王姓人家,以船運起家,幾代人積累下來,便是說不上富可敵國,其財力也足以和一個小型修真門派媲美。

然而,最近這王家卻出了一樁怪事。

王家豪富,卻并非那等為富不仁之輩,這一代家主王有德更是品性極佳,又素重情義,二十多年來與妻子伉俪情深,從未有過二心,是清河鎮的一段佳話。

但最近,王老爺卻不知為何,竟對府裏一個粗使丫頭起了歹心。據王家中人說,那丫頭姿色只是平平,身姿亦不苗條,臉盤上還有痣,人呢,也并非那等妙語連珠的活潑之輩。

可就是這麽一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丫頭,卻讓人到中年的王老爺着了魔似的喜歡。老房子着火便一發不可收拾,到了如今,王老爺已經為她鬧到了要休妻另娶的地步。

倘若只是這樣,那便罷了。畢竟人生際遇本就無常,情之一字更是無法揣測。世間比這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沒有。可問題是,王老爺從突然對那丫頭上心的那天起,身上還起了細細的紅色疹子,平日裏沒有感覺,但一到深夜便心痛難忍,非得看到那個丫頭才能有所緩解。起初沒有人發覺,人到暮年,身體總會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且那時王夫人和王老爺正在不和,對于有些跡象,便難免察覺不及時。

直到一日,王夫人走進書房,撞見王老爺壓着那丫頭在書架子邊荒唐,當時便氣血上湧,與王老爺大吵了一架。

這一架直吵到深夜,王夫人越吵越是心灰意冷,本來都想和離了,不料王老爺卻忽然臉色煞白,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連夜叫了大夫來診治,大夫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再聯想到王老爺近日來的種種異常,大家立刻想到,王老爺這是中邪了。

王夫人盡管被王老爺這些日子來的做派傷盡了心,卻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無法當真抛下他不管,便命人把王老爺看管起來,又把那邪性的丫頭關進柴房,遣人四處貼了告示,請能人異士為王老爺驅邪。

易潇撕了告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指着末端一行字道:“給的錢還挺多的,要不要去看看?”

林岫頓了一頓,還是沒跟他計較“錢”這個字眼,道:“你若有興趣,不妨試試。”

“我還好吧。”易潇道,“我對這些情啊愛的也不是特別感興趣,就是王夫人承諾給的報酬屬實豐厚,等做完這個,我就不欠你錢了。”

林岫聽了這話,不知怎麽的,心裏就有點不舒服,暗想,他難道時刻都在算着還欠他多少錢嗎?

他佯裝不在意地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可以走了呀。”易潇說,“我還有點別的事要做。”

林岫只把前半句話聽進了心裏,心說,他果然是想和他撇清關系。

他知道自己是不高興了,卻不大清楚緣由,想來想去,将之歸因于易潇的态度。

明明最開始是易潇要跟着他的,怎麽到現在急着走的也是他?

他想起這幾個月看到的種種,冷冷地想,說不定最開始易潇接近他的時候就是有預謀的,

這麽一想,易潇離開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及時止損。

可他仍然不大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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