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多情苦(二)
大概是一百年前,或者是兩百年前?易見青不太記得了,他從小自負聰明絕頂,一覽成誦,可其實很多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去忘,也沒什麽忘不掉的。
事實上他連自己死的時候有多大年紀了都不太清楚。
隔着厚厚一沓時光,很多曾經鮮亮的東西都黯淡了,只還記得那天熾盛的陽光。那天真是熱啊,可能是夏天吧,明晃晃的太陽無遮無攔地照下來,曬得人和畜牲都蔫了,紛紛躲在葡萄架子下,大樹底下乘涼。
只有孩子不知冷熱,還在太陽底下嘻嘻哈哈,興致勃勃地捕蜻蜓。
捕蜻蜓的網是自己做的,一根小指粗的長竹竿,一枝細長竹枝,彎成橢圓,兩端插/入竹竿頂端。小村莊與世隔絕,比不得城鎮繁華,大人們辛勤勞作,養活一家子已是不易,至于家中角落裏挂着的蜘蛛網,那就無能為力了。
只是到了夏天,蜘蛛便倒黴了。辛苦織的網被小魔王們掃蕩一空,待到竹枝上纏了一層厚厚的蛛絲,魔王們便又一哄而散,四處去捉蜻蜓了。
捉蜻蜓的最大樂趣在于收集,如果能捕到一只個頭大又顏色漂亮少見的蜻蜓,那夠吹一天的了。
一只紅色的蜻蜓拖着細長的紅尾巴從孩子們身邊飛過,其他人都沒反應,只有一個瘦猴兒似的孩子眼睛一亮,跟着那只蜻蜓走出了隊伍。
有大一點的孩子看到,叫他:“趙七,你去哪兒?”
趙七指了指前方:“我去捉蜻蜓!”
說完,生怕那只紅蜻蜓飛走了,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剩下的孩子面面相觑,摸不着頭腦:“什麽蜻蜓啊……”
那個大孩子想去把人追回來問一問,其他人卻打了退堂鼓,勸阻道:“算了吧,我爹不讓我和趙七玩。”
“就是,三嬸他們好兇,每次看到我和趙七玩兒,都要罵我。”
三叔就是趙七的父親。大孩子猶豫了一下,想起之前就因為他和趙七說了幾句話,便被那個女人叉着腰劈頭蓋臉地罵了一刻鐘的經歷,默默地收回了腳。
反正趙家村就這麽大,趙七也有八歲了,不會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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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趙七已經跟着紅蜻蜓走出了老遠。
那只蜻蜓真漂亮呀,不僅尾巴是明豔的胭脂色,翅膀也染着紅,在晴空下折射出細碎的光,瑰麗難言。他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蜻蜓,心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滿腦子就一個念頭:一定要捉住它。
他滿眼都是那一抹紅,但畢竟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從小吃得又不怎麽好,身體本來就差,沒跑多久,腳步就淩亂了起來,腦門上沁出大滴的汗水,淌進眼睛裏,刺得眼睛生疼。
他覺得自己要喘不上氣了,雙腿灌了鉛似的沉重,不得不停下來,眼睛卻還焦急地看着蜻蜓。
所幸,紅蜻蜓并未直接飛遠,而是慢悠悠地飛了下來,停在一塊石頭上。
很近,只有一尺遠。
趙七咽了咽口水,屏住呼吸,蹑手蹑腳地抓着捕蝶網,對準了,猛地罩下去。
沒撲到。
紅蜻蜓輕輕振翅,飛上半空。
趙七好生失望,這時他離趙家村已有了一段距離,他卻絲毫沒有放棄的想法,咬咬牙,又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不知不覺就被引到了一個水潭邊。
村莊裏的人聲已經徹底不可聽聞,周遭古木森森,靜得可怕,連聲知了的叫聲都沒有。水潭上冒着幽幽涼意,凄神寒骨,趙七只站了一會兒,身上的熱意便盡數消去,被汗水打濕的衣裳貼在背上,冰冷粘膩。一陣兒微風掃過,他本能地打了個寒顫,腦子裏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了從前聽大人說的各種離奇傳說。
水潭邊的這塊兒地方離趙家村并不遠,趙家村卻一直對這裏諱莫如深,偶爾有只言片語漏出,全都是“哪年哪月誰家的小夥子在這裏溺死了”“那年二嬸懷着孕,從這邊走過,回了家就小産了”之類。
這是一個會吃人的地方。
恐懼後知後覺地冒了出來,趙七退了一步,大氣都不敢出,掉頭就想走。
紅蜻蜓卻又翩翩出現在他的視野裏,而後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地停在了一只蘆葦上。
蘆葦長在水潭的邊緣位置,水很淺,能看到粼粼波光下面的鵝卵石。
趙七又開始猶豫了。
他想,他再試一次,不去深水裏,如果這次也抓不到,那就……算了。
心裏仿佛有個聲音在不斷地催促他,他來不及想更多,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蹚進水潭,去捕捉那只紅蜻蜓。
然而就在他的手觸到蜻蜓的翅膀時,他忽然一個站立不穩,身體失控地前撲,一頭栽進了水裏。
冰冷刺骨的潭水一下子漫過了他全身,他驚恐地發現,踩進來時只到他小腿的水潭忽然變深了,他試圖浮上水面,然而手腳卻仿佛被凍僵,動彈不得。
他瞪大了眼睛努力擡起頭,看到扭曲的天空,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在水面上,卻讓他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就在他徹底絕望地時候,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個用力,把他從那無盡的寒冷中抓了出來。
新鮮的空氣猛然灌進口鼻,趙七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還一邊打着哆嗦。那一手救他于生死一線的人就站在他身邊,耐心地拍着他的背。
好一會兒,趙七才平靜了一些,頂着濕漉漉的亂發看向那人,牙齒還在咯咯響:“易潇哥哥……”
“嗯。”十七歲的易潇瞅着這個水猴子,“你怎麽跑這邊來了?三叔三嬸呢?”
趙七低下了頭,嗫嚅道:“他們,他們和弟弟去舅舅家了。”
現在他們家只有他一個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有機會和小夥伴們一起捉蜻蜓。
趙七不是趙三叔的親生孩子。三叔夫婦倆成婚多年,卻一直沒有孩子,看了大夫,說是三嬸宮寒,不易孕育子嗣。當時趙家村就有人勸趙三叔另外找一個,然而三嬸剽悍,聽到這話,跑到那人門前罵了一天,三叔性子又懦弱沒主見,因此這事最後便不了了之。一年後,三叔在路邊撿到趙七,便和三嬸商量着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養。
誰知,還沒過一個月,三嬸便懷了。
撿來的孩子哪裏比得上自己親生的,三嬸并不是一個心善的婦人,趙七被撿來時才三歲,過了九個月,也只有四歲,卻要被迫照顧弟弟。三嬸每天對他念叨最多的話就是:“要不是我們把你撿回來,你早就凍死了,你要報答我們,知道嗎?”
易潇知道他家的情況,摸摸他的腦袋,道:“怪不得。不過這裏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方才吓着了吧?走,趁你爹娘不在,哥哥帶你去吃烤雞。”
趙七破涕為笑,他很喜歡這個來去如風的大哥哥,也想和他一起去吃烤雞,正要一口答應下來,又想到了什麽,遲疑道:
“可是娘會說你的。”
“怕什麽。”易潇豪氣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她又不敢對我動手,罵幾句就罵呗,又不會掉一塊肉。”
“再說,他們不是出門了嘛,咱們偷偷地,不讓他們知道就好了。”
趙七動心了,重重地點一下頭:“好!”
易潇拉着他走出林子,問:“我出去這幾天,你有沒有挨打?”
“沒有。”趙七搖搖頭,“我會跑。”
“長進了啊。”易潇笑了起來,“不挨打就行,其他的……”
他嘆了口氣,到底不好說長輩的壞話,只道:“等你再長大點,哥哥就幫你在鎮上找個活路。”
趙七高興地說好。
在他有限的八年生命裏,易潇是他見過的最與衆不同的人。他一個人住,在趙家村裏卻不姓趙,不用像其他大人一樣下地種田也能養活自己,他經常不在家,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看起來年紀輕輕,可趙家村的人卻都對他有些說不上來的敬畏,就連他娘那樣村長都敢罵的人,在對上易潇的時候都會收斂一點。
最重要的是,易潇是唯一一個敢頂着他娘的白眼,對他好,和他玩耍的人。
在他娘指着他說白眼狼的時候,也是易潇拉着他的手,認真地對他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白眼狼。
吃烤雞的地點在易潇家。走出那個山谷,易潇讓他稍微等一下,沒過多久,再出現的時候手上便多了一只翎羽漂亮,身量肥美的野雞。
小孩子對漂亮的東西沒有抵抗力,易潇看出他喜歡,便用幾根草把野雞的爪子綁在一起,把雞扔給他,笑眯眯地說:“幫哥哥拿着。”
趙七眼睛一亮,一只手有些費力地拿着雞,一只手撫摸着那光滑美麗的翎羽,贊嘆道:“好漂亮啊。”
“是呀,回頭把毛拔下來,你可以賣給別人,給自己買點吃的。”易潇說着,又笑了起來,“可惜你不是女孩子,不愛踢毽子,不然也能給你做幾個毽子。”
趙七摸着雞的頸部,答非所問:“易潇哥哥今天很高興嗎?”
“很明顯嗎?”易潇摸了摸自己不停上翹的嘴角,“好吧,好像是很明顯。”
他想了想,神情愉快地說:“昨天遇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趙七問:“什麽有意思的人?”
“嗯……很厲害,很有錢,很好看,還很別扭。”易潇一連說了四個“很”,眼睛裏閃動着細碎的光,“很有意思。”
趙七無法把“有錢好看厲害”和“有趣”聯系在一起,茫然道:“他是易潇哥哥的新朋友嗎?”
易潇擺擺手:“我們一見面就打了一架,怎麽會是朋友?”
趙七不明白了。
既然不是朋友,易潇為什麽在提到對方的時候表現得那麽高興嗎?
易潇一直教他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于是他現在這麽想着,也就這麽問了。
易潇還真被他問住,卡了一下,不确定地說:“可能是……因為他好看?”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了趙家村,易潇伸了個懶腰,道:“好了,不說他了,咱們準備吃雞。”
趙七便蹲在他旁邊,看着他三兩下把雞扒了個幹淨,開膛破肚,用一根木棍串了,升起火堆,慢慢地烤起來。
易潇的心情是真的不錯,一邊控制着火候,在恰當的時機往雞身上撒孜然鹽等物,嘴裏還哼着小曲兒,未過多時,院子裏便彌漫開了一股迷人的焦香,混合着孜然的香味,簡直能香得隔壁人家的狗都要破牆而來。
過了半個時辰,一只外酥裏嫩的雞便烤好了,易潇把雞分成兩半,一人半邊。大夏天的,他在火堆邊忙碌了大半天,卻愣是一滴汗也沒出,還是清清爽爽的樣子。反倒是趙七,只是在旁邊看着,就已經出了好幾次汗,身上的衣裳幹了又濕。
易潇慢條斯理地撕下一塊肉,看他狼吞虎咽,問:“不燙嘴麽?”
趙七搖搖頭,暫時騰不出嘴來回答他。
易見青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地說:“看你熱得滿頭是汗,可惜我還不會降溫的法術。”他心裏一動,想到了什麽,莫名其妙地又笑了一聲,說,“要是那個人在這裏,說不定不用別的,也能讓你感覺涼快。”
趙七囫囵把肉吞進肚:“是那個很好看的人嗎?”
“啊,是他。”
趙七想了想:“是誰家的小姐嗎?”
“小姐?”易潇嗆了一下,樂不可支地道,“他可不是什麽姑娘。”
趙七瞪大了眼睛:“是男的?”
“嗯哼。”
這明顯是趙七的知識盲區,他迷茫道:“可是你說他很好看……”
在他的印象裏,村子裏的人都只會說誰誰家的閨女長得真标致啊,誰誰家的女兒眼睛水汪汪的……提到男人,從來只會說勤快,能幹之類。
男人怎麽能說好看呢?
易潇聞言,笑得更厲害了:“可是他真的很好看啊。”
趙七不相信:“比村長家的紅杏姐姐還好看嗎?”
易見青故作神秘:“等你看到你就知道了。”
趙七心想,可是他怎麽能看到呢,人家又不會跑到他們這兒來。
誰知第二天,他就見到了這個人。
當時的處境不太妙,趙三叔一家三口提前從親戚那兒回來,不知從哪兒聽說趙七“昨天瘋玩了一天”,哪怕易潇提前感知到,讓趙七趕在他們到之前回去,也還是沒能叫他免遭責難。
主要是三嬸罵,三叔在一邊沉默旁觀,尖利的女聲中夾雜着小孩子刺耳的大喊大叫,十分讓人心浮氣躁。易潇待在自己的屋子裏,聽着那邊的動靜,見足足過去了一刻鐘,那裏仍不停歇,且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不由得皺了皺眉,起身走了出去。
一眼就看到三叔門前,趙三嬸使勁兒揪着趙七的耳朵:“你可真是個白眼兒狼,我讓你看個家,你看到哪裏去了?丢了什麽東西你賠得起嗎?養你這麽大,你就這麽回報我們?”
趙七低着頭,眼睛通紅,卻沒有出聲辯解。
易潇看到他的耳朵都被擰紅了,實在忍不住,道:“三嬸,說說就好了,不用對孩子動手吧。”
“喲!”三嬸猛然拔高了聲音,“我還沒什麽都沒幹呢,這就動手了?我打他了?姓易的我告訴你,我們趙家的事你少管,我家娃就是被你帶壞的!”
她情緒激動,肢體也跟着扭動,趙七耳朵一疼,不由得“啊”了一聲。易潇忍耐着說:“三嬸,你先把小七放開,咱們有話好好說,行嗎?”
三嬸道:“老娘沒話跟你說,你滾遠點。他吃我的穿我的,我愛打就打,愛罵就罵,你管不着!”
說罷,為了驗證自己所言非虛,擡手就給了趙七一耳光。
巴掌抽在臉上的聲音又脆又響,趙七的頭都被扇得偏了過去,臉上浮現出清晰的五指印,易潇見他目光都渙散了一下,顯然是被打懵了,眉頭皺起,彈指打出一道勁氣,撥開趙三嬸的手,把趙七拉了過來。
趙三嬸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人高馬大的易潇,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搶地了起來:“哎呦!姓易的欺負我一個女人家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她男人有些看不下去,低聲道:“算了吧,小七也沒做什麽錯事……”
趙三嬸瞪他一眼,哭得更大聲了:“我男人也不管事,還跟着外人欺負我,我不活了!”
趙七拉了拉易潇的衣袖,小聲說:“易潇哥哥,我沒事的,你,你讓我回去吧。”
林岫便是在這種一地雞毛的情景下登場的。
易潇一個身量颀長的少年站着,神情有些冷漠,一個女人則坐在地上,鬓發散亂,哭得撕心裂肺,一個孩子也跟着哭,此情此景,見多識廣的村裏人能看破,林岫卻是第一次見,當下便誤會了。
他道:“易潇,你又在欺負他人。”
易潇一愣,循聲望去,第一反應卻是戳了戳趙七的肩膀:“看,他就是我說的那個有意思的人。”
他做了壞事,被人指出,非但無有愧色,還滿不在意地拿他調笑,林岫心裏升起濃厚的失望,皺眉道:“易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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