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多情苦(一)

玉華山是個名義上的聖地,靈氣雖充沛,卻冰寒無比,不适合常人修行。易見青往日裏只是在這養傷,待在屋子裏乖乖磕藥就行,不必接觸外界。續骨卻必須溝通天地靈力,以易見青的身體,自然是受不住的。

于是便要下山。

林雪寄帶了孫平一起,讓他看顧着易見青。孫平對林雪寄言聽計從,但聽到這個命令後還是忍不住悄悄瞪了易見青一眼,顯然心裏對“救命恩人”這一說法很不相信。

易見青也不相信,但這不妨礙他對林雪寄說壞話:“孫前輩好像不太喜歡我。”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孫平耳聰目明,怎麽可能聽不到?頓時看他愈發不順眼了。

易見青卻不在意他的眼光,只是看着林雪寄。

林雪寄道:“無需在意。”

又對孫平說:“不得無禮。”

同樣四個字,同樣是看似平淡的語氣,其中的微妙差別,易見青就是個聾子都能聽出來,不由得心下一哂。

續骨并非常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在中洲,再沒有比皇宮更适合的地方了。

李氏皇族能屹立修真界千百年不倒,除了受天道眷顧,血脈特殊之外,也和皇族內的諸多大能分不開關系。皇宮裏有一藥泉,天然帶着藥性和柔順的靈力。約莫八百年前,李氏祖先尋得一株神藥,将之投入其中,從此藥泉的藥力和靈力便躍升幾籌,且具有了一種神奇的特性:初次進入藥泉的人,有一定幾率能提升自身禀賦。

藥泉是皇族的根基之一,非天賦出衆,貢獻巨大的子弟不可進入。林見自然是沒有資格的。

但林雪寄可以讓任何人都有資格。

為了照顧易見青,一行人乘馬車出行。只不過到了宮門之前,卻見兩匹油光水滑的汗血寶馬拉着一輛馬車停在了他們左側。易見青這時正在老黃瓜刷綠漆,一派好奇地扒着窗戶往外看,一眼看到這華麗貴氣的馬車停在他跟前,便不由得有些羨慕地發出落魄王孫沒見識的聲音:“真漂亮啊。”

孫平嘴角一抽。

那馬車窗牗上挂着的淡藍鲛紗動了動,被一只纖纖玉手撩開,露出其後主人含笑的臉:“車內坐着的可是霄河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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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易見青沒個規矩地趴在那兒,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卻什麽都沒多說,笑着對他點了點頭,親切道:“小友,你可是同霄河仙君一道來的?”

易見青回以微笑。

那人又道:“我看小友頗有些面善,像是在哪裏見過……”

易見青虛僞一笑,道:“我觀前輩卻頗有些精神不佳,莫不是最近炸了爐?”

那人笑容一僵。

易見青戳了人家的痛處一把,心情愉悅地放下了車簾。巧了麽這不是,白玉京這麽大的地盤,随便撞上來的一個人,偏偏就是他的熟人。

這人叫李安臨,是當今的嫡親弟弟,是個閑散王爺,封號就是“閑”。修為稀爛,只愛煉丹。天賦其實十分不錯,奈何是個坐不住的,奇思妙想多得很,前人鑽研出來的丹方他不稀罕煉,非要煉,也要搞一些亂——美其名曰“改進”,最終煉出來的是個什麽玩意兒,誰也不清楚。曾有人拍他馬屁,請他煉制回春丹。上好的回春丹本是綠瑩瑩的色澤,他倒好,給煉出來了一爐火紅的,偏生還香得很。那拍馬屁的想着反正也吃不死人,心一橫吃了。好家夥,回去立馬拉了七天肚子。

易見青從前當魔尊那會兒,沒少來他這兒坑蒙拐騙,不需要章程,閉着眼睛一通吹,就能搞到一大堆,回頭再想方設法地喂進林雪寄嘴裏,陰險地試圖看人家出醜。

重見故人,難免有些感慨。這時就聽邊上那賞心悅目的人形冰雕問:“笑什麽?”

易見青心裏下意識地:“和仙君一道出來,我高興。”

孫平在外面聽見,無聲地“呸”了一聲,馬屁精。

林雪寄聞言,看了易見青一眼,也不知信沒信,只道:“方才和你說話那位,是我的表叔,善控火,你若有需要的丹藥,可以尋他。”

易見青:“???”

易見青委婉道:“那位前輩身份貴重……”

“無妨。”林雪寄道,“你還有我。”

易見青的笑容差點挂不住。

假如不是因為林雪寄這面對易見青時絕不可能有的柔軟态度,他都要懷疑林雪寄是不是認出他了,在伺機報複他。

但看着霄河仙君清湛的眼瞳,他能說什麽呢。只好咬牙笑道:“多謝仙君。”

林雪寄點點頭,目光落在他手上,停了一瞬,又移開了。

易見青一瞬間有種奇異的錯覺,随即又好笑地搖了搖頭,暗想他真是瘋魔了,欲言又止這種情緒,怎麽可能出現在林雪寄身上。

他麻利地跳下車,想起從前見過的那些貴女下馬車時總會有人在旁邊饞着,便不動聲色地拱開了孫平,伸出一雙手,在邊上候着。

林雪寄掀開車簾:“……”

易見青露出又期待又忐忑的表情:“仙君。”

仙君頓了一頓,給面子地把手放入他掌心,讓他攙了一下,從容地下了車。

兩人的手又分開,易見青收回手,撚了撚手指。

倒不是在回味什麽,只是林雪寄看起來冷冰冰的,肌膚卻驚人的溫暖,他不太習慣。

這時閑王也下了馬車,看到林雪寄,眼睛霎時一亮,道:“當真是仙君親臨!”

林雪寄略一颔首:“表叔。”

閑王擺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只是眼下離年宴還有些日子,不知是何方神聖有這麽大面子,這就把仙君你給請下來了?”

這話聽起來很有些陰陽怪氣,易見青卻知道他并非有意——這人只是天生如此,要不是因為生來就是天潢貴胄,只怕早就被打死了。

果然,林雪寄眉毛都沒動一下,淡淡道:“有些事務。”

“什麽事…?”閑王指着易見青,“和這個小家夥有關系?”

他忽而又看了易見青好幾眼,眉頭一皺:“我怎麽覺得他有點像咱們李家的人?”

林雪寄一直惜字如金的,聽到這話卻忽然道:“他叫林見。”

閑王:“嗯?”

易見青體貼地解釋道:“我随仙君姓的。”

心裏卻想,完了完了,林雪寄真的完了。要不是喜歡到一定程度,林雪寄會有這種露骨表現?

閑王滿頭霧水:“……哦。”

話題被岔開,林雪寄也不是那種能逮着人一口氣聊一時辰的,便直接與閑王分開,往宮廷深處而去。

這一回沒再出什麽意外。藥泉由皇帝親自掌管,但他也只過來看了看,甚至都沒問易見青是個什麽來路,便爽快地放行。

藥泉一年開一次,每年年底,宮內舉行年宴,會邀請重臣和優秀子弟赴宴,同時開放藥泉,讓那些初露鋒芒的小少年們去泡一泡,不少人原本天賦平平,只是因為刻苦才博得這麽一個機會,卻在此行後一飛沖天,成為了真正的天之驕子。因此,藥泉也叫升龍池。

而今,這一次可容納上百人的升龍池卻叫易見青一個人獨自享用了。

藥泉宛如一個大湖,水面霧氣騰騰,溫熱的水汽混合着藥香,吸一口提神醒腦,吸兩口長生不老。只是忒安靜了一些,靜得只能聽到泉水緩慢流淌的聲音。

易見青扭頭看看林雪寄,見濛濛水霧中他靜靜立着,側臉沉靜美麗,宛然如畫,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因為霧氣的遮擋而顯得朦朦胧胧,引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探個究竟,恍然領會到了“霧裏看花”的字面意思。

若不是他們有仇,就沖這張臉,他和他睡一次也不虧啊。易見青心想。

許是他的視線太明顯,林雪寄的睫毛動了動,微微側頭詢問:“怎麽了?”

易見青也不躲閃。大大方方地把他看着,随口找了個借口:“仙君,續骨當真很痛嗎?”

林雪寄點頭:“是。你若是後悔……”

“我不後悔。”易見青額角青筋一跳,忙打斷他,心裏埋怨林雪寄看着好端端的一個如畫美人,偏偏天生是個榆木腦袋。

他不指望林雪寄自己送上門了,還是老老實實地自力更生吧。

他道:“仙君是認定我堅持不下來麽?”

林雪寄仙氣凜然地:“續骨之痛,非常人能忍。”

易見青适當地表露出一個少年人的倔強,不服氣道:“那我要是堅持下來了,仙君要如何?”

林雪寄這回倒是十分配合:“你要如何?”

易見青立刻打蛇随棍上:“我希望仙君能實現我一個願望。”

他說出這樣的話,有九成把握林雪寄會答應。畢竟就他重生後和林雪寄短短的幾天相處來看,林雪寄對林見這個表弟兼“救命恩人”是很縱容的。

即便是有所顧慮,到時再加一些條件就好了。

誰知林雪寄聞言,卻詭異地沉默了一下,而後才道:“好。”

易見青沒錯過那一霎那他周身氣息的輕微波動,退了一步,低落道:“仙君若有顧慮,便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林雪寄果然搖了搖頭,道:“我答應你。”

易見青愈發确定他對林見情深義重,豎起食指,得寸進尺道:“那我可以再問仙君一個問題嗎?”

“好。”

易見青揚起唇角一笑,不再廢話,扒了外衣便跳進了藥泉裏,濺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藥泉作為皇家底蘊之一,其中玄妙,便是皇帝也難以說清。甫一跳進去,易見青便感到有絲絲縷縷溫順的靈氣從他的周身毛孔鑽了進去,在經脈裏彙成小股靈力,往丹田處流去。

只是還沒走到一半,便又點滴不剩地漏掉了。

若把普通修士的身體比作碗,人人都能裝下靈氣,只是因為碗的大小材質不同,能容納的量和質也不一樣,那麽林見的這副身體便是一只鳥窩,看起來好好的,實則都漏成篩子了。

易見青不慌不忙地讓那些靈氣溜走,凝神靜心,開始默念林雪寄教給他的法訣,同時掐訣,引動泉水裏的靈力。

這一套若是真正的林見來做,約莫要頗費一些功夫才見成效,但易見青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還假裝成林見,法訣沒念完,那一片平靜的水面便驟然起了一圈圈的漣漪,水中蘊含着的純淨靈力如受到了吸引,頃刻間便和泉水剝離出來,往易見青的方向彙去。

堪稱磅礴的靈氣驟然湧進了易見青的體內,即便這些靈氣都足夠溫順,卻還是因為那過于龐大的體量,把他的經脈撐得幾欲裂開。

然而即便是這樣濃郁的靈氣,也沒能讓易見青占到一點便宜,怎麽來的,又怎麽走了。

只給易見青留下了隐隐脹痛的經脈。

易見青捏了捏眉心,重來。

靈氣彙流成河,再度氣勢洶洶地湧向丹田。

再失敗。

一次,兩次。每次都是失敗,每次易見青都會把引進經脈的靈氣增多一些。

所謂續骨,并不是指他身上當真就有哪根骨頭折了,需要接上。這裏的“骨”是指根骨,只要他能再度留住天地靈氣,重新由凡人變成修士,那麽,這續骨便算是成了。

只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遠不是那麽一回事。一只竹籃怎麽能兜住水?反複了不知多少次,易見青的丹田內依然空空如也,死氣沉沉。而經脈在長時間的過度使用之下已經不堪重負,連帶着皮膚都受了傷一般,溫熱的泉水流淌在其上,帶來的不再是愉悅舒适,而是密密麻麻的,火燒一樣的灼痛感。

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也讓人心生煩躁,太陽穴突突直跳,胃裏也在翻騰。

這是身體在警告他,停下來。

可惜,這點疼痛,無法讓易見青服軟。

又一次失敗。

易見青開始有種脫力後的虛脫感,他站在水裏,腦袋忽然一暈,差點沒仰面跌進泉水裏,踉跄了一下才穩住了身形。

他低着頭,擰眉思索着失敗的原因。

明明覺得就是這樣了,偏偏每次都是差一點,差一點,無比惡劣地挑戰着人的耐心。

微微晃動的水面倒映出一張人臉,在漣漪中碎成了千百份,扭曲而模糊。但眉目間與生俱來的柔軟卻仍能瞧得出來。

易見青的眉宇間驟然劃過一絲戾氣,心口郁氣升騰,不管不顧地再次施展法訣,靈氣不知道多少次地彙聚而來,轉眼就到了他能承受的極限。

但他依舊冷着眉眼,手勢連連變化,遠方的靈氣也一下子被他拉扯了過來。

他的身影開始被濃霧掩蓋。

那是靈氣被壓縮而成的液滴。

岸邊的林雪寄察覺有異,猛地看了過來,身體微微前傾,仿佛随時要飛身過去。

但最後他什麽都沒做。

時隔多年,易見青又一次嘗到了那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

仿佛全身的骨頭被一根根暴力打碎,經脈被一寸寸地撕裂,皮膚與血肉剝離,再一針針地縫回去。

他的身上幾乎瞬間就出了大量的汗,臉上血色盡失,想喊痛,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但他竟然沒有像上次那樣暈過去。

疼痛模糊了虛幻與現實的邊界,視線是早就模糊了,耳朵也開始失去作用。他一會兒覺得好吵,一會兒又覺得世界安靜得好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聲從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凄涼的,悲傷的,奄奄一息,很熟悉,卻又聽不清。

他無意識地動了動唇:“林岫……”

他終于聽清了那個聲音。

那是很久之前的他自己。

那個他在說:“林岫,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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