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雪裏青

在見不到易見青的時光裏,很多時候林雪寄都在想,遇上自己,大概是易見青一生災難的開端。

初見易見青時的情形,直到很多年之後,林雪寄再想起,也依然清晰得就像昨天才發生。

那天他在那個張老爺家做客,耳邊是張老爺套路的恭維聲,他那時很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當然,他後來也不擅長,只是後來他身份變了,別人知道他不喜歡,便都不敢往他身前湊了。

他聽着張老爺的恭維,默默捱着時間,忽聽頭頂異響傳來,他一擡頭,就見易見青身如輕燕地從屋頂落下,輕巧地鑽進了一扇窗。

那身法實在巧妙,眨眼就消失在了他眼前。他出了白玉京就沒見過這樣精妙的身法,更重要的是,或許易見青自己都不記得了,那天他穿了一身黑衣裳,偏偏衣擺袖口又滾了紅色的邊,從屋頂一躍而下的時候,黑色翻動間閃爍着明豔的紅,就像一只誤闖入人家的大蝴蝶。

林雪寄一時看呆了片刻,緊跟着,這只“大蝴蝶”就把人家張老爺藏得嚴嚴實實的火琉璃給順走了。

意識到張老爺口中的賊就是他的時候,林雪寄的心情是難以言喻的失落,就好像被人家告知,他眼中的漂亮蝴蝶,其實是一只有害的大撲棱蛾子一樣。

他追上了他,和他打了一架,盡管略勝一籌,卻也沒能留住易見青,叫對方順利拿走了那顆“張老爺的”火琉璃。

張老爺又來向他哭訴,林雪寄信以為真,自然是追了上去。

不過和張老爺想的不一樣,他追上去,不僅是為了追回火琉璃,還想着如果有機會,他得想法子勸那身法精妙的小偷“棄蛾投蝶”。

畢竟那少年看起來年紀也不大,萬一是受人唆使誤入歧途的呢?

林雪寄平生從不說謊,僅有的幾次,都是對易見青說的。

他對易見青說的最大的謊言,是易見青問他還有沒有隐瞞別的事的時候,他說了沒有。

其實,是有的。

在他告訴易見青的“真相”裏,他在看見易見青死去的時候,就回想起了所有,然而事實上,并沒有。

他沒有告訴易見青,那其實是他第二次知道他渡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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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從未來回來的人。

林易雖然天縱奇才,可請神術何等禁術,就算他費盡了心力去補全,最終實施的時候,也出了差錯。

魔神降臨到了林雪寄的身體裏,卻沒能占據他的身體,甚至連幹擾他一下都沒能做到。

上輩子,就和這輩子一樣,他無情道大成,易見青憤而入魔道,兩人立場轉為敵對,再到最後,易見青心灰意冷,終至陌路。

過了很久,林雪寄隐約聽見有人說,那個為非作歹幾百年的魔尊終于遭報應了!他不知死活地去渡什麽天劫,結果呢,被他自己的人給暗殺了!

那個時候的林雪寄聽到這個消息,腦海裏只是閃過了那個叫易見青的人對自己糾纏的樣子。

他沒有多留意,事實上,對于已經無情道大成的他而言,世間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他真正地“留意”。

他仍是按部就班地修行,突破,進階。無情道畢竟不是魔道,速度沒有那麽邪性的快,等到他到了化神期,終于要渡劫飛升的時候,易見青已經死了一百年了。

這一百年裏,他一次都沒有想起過易見青。

一次,都沒有。

飛升天劫共有九九八十一道,若是心境圓滿無缺,度過這八十一道天劫,他便能立刻飛升。

但是他沒有。

他捱過了最後一道天劫,卻沒迎來上界灑下的甘霖,也沒聽到所謂的仙樂。

而只是聽到了一聲:“林岫。”

那聲音近極了,就好像叫他的人就在他的身後,貼在他的耳邊喚他的名字,也低得宛如嘆息。

他茫茫然地擡起頭,看到的是雲層猶未散去的天空,和因為雷劫而瘡痍滿目的山巒。

這時他又聽到了一聲:“林岫。”

那聲音漸漸的清晰了起來,一字一頓,字字泣血。那個聲音在說:“林雪寄,你怎麽能忘了我?”

林雪寄的腦海中忽然轟地一響,喉間一甜,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已經幾百年來未曾起過絲毫漣漪的心境毫無征兆地波動了起來,就好像在那冰封了無數年的心底,藏着一個連他這個主人都遺忘了的秘密,而現在,那個秘密終于再也瞞不住,借着天劫的春風,掙紮着破土長出。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炎熱的夏天,想起那天他看到那人暈倒在他身邊時焦急的心情,想起了那人臉上盈盈的笑容。

想起那天在張老爺家,他一擡頭,看到烈烈陽光下,有人從琉璃瓦上一躍而下,衣袂翻飛,像一只蝴蝶從院牆的那頭飛了過來。

他一片黯淡灰白的記憶裏忽然多了一抹明亮的色彩,像是真的有只蝴蝶在裏面振翅飛舞一樣,他的嘴角不禁帶上了微微的笑意,輕聲道:“易潇。”

最後他想起,易見青已經死了。

那一抹明亮的顏色,再次變成了和周圍一模一樣的灰白色。

而易見青死得時候,他在做什麽?

啊,對了,他那個時候在劍崖底下練劍。

仿佛一道無形的雷劫突然劈到了他的身上,他猛地身體一抖,睜大了眼睛,心想,他那個時候,居然在練劍!

他明明聽到了他的死訊,卻沒有一點點反應。

假如不是渡天劫,他甚至,到現在還想不起他來。

那他還渡什麽天劫!還登什麽仙!

多年信念一朝動搖,無法形容的劇痛一瞬間從心口炸開來,林雪寄緊緊地捂着心口,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數百年苦修而來的修為迅速崩落,他卻完全顧不上去修補,只是在一片天崩地裂的絕望裏,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

記起他是怎樣冷漠地告訴易見青,他修的乃是無情道,怎會有情愛;

記起他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推開易見青。

記起他當年在擂臺上,是怎樣無知無覺地一劍毀去了易見青的金丹。

最讓他覺得絕望又可笑的,是他放不下易見青,他自己卻不知道,需要天道來告訴他。

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易見青已經死了,死了一百年。

他的境界一落再落,到最後落無可落,開始崩毀的便是他的身體,皮膚,骨骼,血肉,乃至心髒都在飛快地衰亡。

而他什麽動作都沒有,只雕像似的跪在原地,渾渾噩噩的意識裏,仿佛有一只蝴蝶扇着翅膀從他眼前飛去,越飛越遠,漸漸地看不到蹤跡,他的心裏慢慢地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想,只盼我能随他去才好。

但他沒有死。

便是在他靈魂虛弱到了極點的時候,那一直被迫龜縮在他身體一角的魔魂忽然趁虛而入,侵入了他的識海。

一番搏鬥後,兩敗俱傷。

意識陷入無盡黑暗的時候,林雪寄聽到了遙遠的,模糊的祈禱聲。

——這是多麽可笑的事情,他回到了數百年前,成了應祈禱而來,占據另一個年輕的自己的身體的“魔神”。

而他,先是和真正的魔神搏鬥,後又穿過了無盡的時間長河,意識都差點泯滅,幾乎是一被牽扯進從前的自己的身體裏,就立刻沉睡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他永遠也走不出的夢魇。

他回到了過去,卻沒能挽回任何悲劇,他又毀了易

見青的丹田一次,又對他說了一次“我修的乃是無情道”,又一次,和易見青走到了死局。

他醒來,是在什麽時候?

對,是在易見青死的那一天。

那天他莫名的心神不寧,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十分重要的事情,卻又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等到了晚上,夜幕降臨,他一眼看到西方有魔氣蒸騰,記憶才猛地回籠。

可結果呢?

結果依然晚了。

就是那麽巧,就是晚了一步。

他使出畢生修為的一劍,蘊含了他此生最為強烈的念想的一劍,沒能救下他前世今生兩輩子的意中人。

那天他直接毀去了趙七的全部根骨,然後便再也握不住手裏的劍,任它從手裏滑落。

他再也沒有用過劍。

他堕魔了。

林雪寄對易見青撒的第一個謊,是僞裝成八九歲的孩童,騙易見青說,自己是霄河仙君座下的劍童。

易見青回來了,他不敢以真面目去見他,他深知以易見青的性子,說放下,就是真的放下,而他不該也不配,再去說些什麽。

但他還是想見他。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強烈,他完全克制不住,最後撒了一個拙劣的謊。

而事實證明,人都是貪心的,他也不例外。

一開始,他對自己說,只要能再親自看他一眼就好;

到後來,他對自己說,只要能再以真面目和他吃一頓飯,此生便無憾了。

于是一步兩步,沒過幾天,他就已經不再滿足于在暗中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他甚至開始怨恨命運弄人。

可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

他無法向易見青訴說自己的苦衷,說自己不是故意,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認為,他的确是有錯的,并且罪無可恕。

他怎能為了祈求他為他留下,就去為自己的錯誤開脫?

沒有人能知道,當易見青對他說要與他結為道侶的時候,他是什麽心情。

他做夢都沒想到,易見青居然還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他并不在乎易見青說的只是圖他的修為,以他曾經的所作所為,還能有今日,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他也不意外易見青會在那一晚後直接離開。

那天他站在玉華山上,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山下,想象着易見青是怎樣離開的,心裏想,他的蝴蝶還是飛走了。

這一回,大概是真的不會再飛回來了。

林雪寄對易見青撒的第二個謊,是那瓶雪裏青。

他心知自己約莫永遠也無法挽回易見青的心,可在聽到那樣的話的時候,卻還是感到了尖銳的痛苦。這痛苦促使他做了一件傻事。

他的道心已經崩毀,這麽多年以來不過是在茍延殘喘。

他把自己的生機抽出一絲,凝成了一支竹枝,送給了易見青,告訴他,等他心意明朗之時,它就會開花。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在癡心妄想,會不會有一天,易見青也會抱着這支竹枝來告訴他,花開了,我們成婚吧。

當然,理智告訴他,不會有一天。

又是一個拙劣的謊言,他沒想到易見青會真的信。

更沒想到易見青會真的跟他說:“花開了,我們成婚吧。”

他那一瞬間的心情,比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一下子看到了綠洲還要高興得多,高興得多。

林雪寄心想,他看起來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他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傻瓜,雪裏青象征着的從來不是他易見青的心意。

他怎麽敢去索要他的真心。

雪裏青象征的,是

林雪寄的生機。

竹子開花,是因為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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