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黃粱夢

“哎我說老七,你是在哪裏撿到我的?”

“平涼城外啦!那可是一塊黑黢黢的墳地哪,我就見你在那兒哇哇地哭,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啊……所以才給你取名叫‘平涼’嘛。”

“那你怎麽曉得我姓段哪?”

“這個嘛,我撿到你的時候呀,你的脖子上挂着塊長命鎖呢,上面寫啊,段家子某某……後面的字老七我不認識啊。”

“所以那才該是我的名字!”

“嘿嘿,你還得慶幸老七好歹認得平涼城門上那兩個字呢,還敢說我的不是——”

“那長命鎖呢,拿來我看看。”

“呃,早被我賣掉買粥喝了呀,你莫非忘了?”

“那那,你說,這半塊玉又是什麽意思?”

“鬼知道什麽意思!哎喲誰這麽狠心摔碎好好一塊玉嘛,剩下這半塊連二兩銀子也換不了了……”

想起幼時和老七插科打诨,段平涼的嘴角勾起一絲回味的笑。

那個泥地裏摸爬滾打着過來的童年,伴着老七一驚一乍啊喲哎呀的土話,伴着一衆老叫化小叫化的吃喝玩樂,現今看去總是遠了,抹上了洛陽城斜雨黃昏的黛青色,古舊一如這初春的陌頭殘雪,泥濘裏碾作了逐水香塵。

在真相仍然不清不楚的時候,他依舊寧願相信老七關于他身世的胡說八道。

因為那樣的解釋很簡單。而簡單的,往往輕松。

或許他就是個被遺棄在平涼城外的孤兒,被一個瘋瘋癫癫的老叫化收養,一路混吃混喝無憂無慮地長大,喜歡搜集寶刀卻被女人騙個精光,走在大街上還能撿到武功秘籍,只是風度好了一點卻惹上無數風流債……

如果他的人生可以這麽解釋,那他會活得何其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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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因為那另一只玉玦的出現,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輕松下去了。

大半個月後,楚歌和段平涼終于趕到了洛陽。□□朦胧,滿城青翠,煞是悅目。洛陽女兒容色好,惹得段平涼左顧右盼,啧啧稱贊。

楚歌又冷冷地“哼”了一聲。

段平涼卻皺了皺眉,“美景美人在此,卻來這麽多牛鼻子,真是掃興。”

楚歌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街上已一個女人都沒有了。

幾十個道士,穿着一模一樣的黑白雙色的八卦道袍,将他倆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中間。為首的一個恭敬有禮,長揖及地,溫和地道:“敝觀蒼凡子道長誠意邀段公子、楚公子過白雲宮一敘。”

白雲宮為天下道觀之首,其住持蒼冥子已閉關十三年,向來束手不問江湖事,觀中實權實則皆在蒼冥子的師弟蒼凡子手中。

段平涼笑了笑,眼底的細碎清光卻剎時全都冷了,“蒼凡子老道何時與段某有了交情,段某卻不知。”

“兩位乃當世名俠,敝觀早覺有緣,今二位既來洛陽,白雲宮又豈可不一盡賓主之誼?”那道士不緊不慢、從從容容地道。

“去便去吧。”楚歌劍眉一揚,“白雲宮又不是龍潭虎穴,這些牛鼻子也不會吃了我們。”

段平涼将折扇在掌心裏拍了拍,“不去。”

這兩個字卻是斬釘截鐵毫不動搖,他的表情一反常态地嚴肅,反而讓人覺得是在假正經。

那道士怔了一怔,“敢問段公子為何不願赴會?”

“因為我讨厭蒼凡子老道那個姓陳的徒弟。”段平涼很認真、很認真地道。

道士費盡口舌,無奈段平涼油鹽不進,就是不肯去。終而那道士長嘆一聲,面帶不忍地道:“段公子如此不賞情面,貧道說不得只有強請了。”

段平涼笑了笑。楚歌铮然拔劍,段平涼卻依舊滿不在乎地負手而立,風姿卓然似雲中青蓮。

這些道士原本人多,忽然好像人更多了。劍出鞘,衣帶揚,他們圍着段楚二人緩緩走着,看起來不過是轉圈,其實卻是腳踏八卦,擺出了一個水洩不通的陣法。

楚歌屏氣凝神,看準一處,立即持劍沖上,與道士們糾鬥起來。其餘道士卻依舊不緊不慢、從從容容地繞着圈……

恍惚之間,他們忽然發現段平涼不見了。

他甚至沒有取兵刃,只是向上一躍,就那麽搖搖晃晃、走獨木橋似地,踩着幾個道士的腦袋飛走了。

“追!”

春,月,夜。

□□如酒,月色如歌,夜色如昙。幽然醺然,綻開一路風情。

一座小巧紅樓上,燈燭已熄,人聲卻未絕。

“你花言巧語編得好聽,讓我把好不容易拿到的遺夢環給你,卻是為了在這時候找姓段的來,你不是添亂麽!”嘶啞的老婦聲音,十分激動。

“我想見他。”輕佻上揚的語氣,每個字吐出都是一段風流,黑暗中似還能想見花流莺上挑的眉眼向郁歡不屑地掠去。

“誰讓你們拿別七郎去誘他的?”郁歡沉下聲來,嘶聲冷若冰霜,“誰?陳觀守那老頭嗎?”

“哎喲您這麽動氣兒可不好,咱大局為重,可不要傷了和氣呀。”花流莺顧左右而言他,聲音清脆如珠似玉,仿佛只要此時有一段樂聲便可把這話當作一首歌來唱了。

郁歡的手狠狠在案幾上一拍,“啪”地一聲,那上面粉钿釵環、琉璃翡翠俱震了一震,“花流莺,你不要仗着有陳老頭護着你,我要你記住,你也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花流莺鳳眼輕挑,“嘁”了一聲,“恭聆郁教主教誨。”話音饒有餘韻地拖長,顯是沒有分毫“恭聆”的意思。

一陣風飒飒穿出窗去,郁歡走了。

花流莺臉上的笑容倏忽便隐去,那轉變迅捷得令人心驚。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沿,呆呆地聽着小樓之外,燈火笙歌,喧嚣吵嚷,一浪浪,恰似紅塵滾滾,每一朵都是無情。

許久,她終于睡下,卻覺這玉枕千般硬萬般涼,今宵是無論如何睡不好了。

一襲翩然青影,飛掠過此地萬千燈火樓臺、笙歌院落,輕飄飄落在了這小樓的挑角飛檐上,而後身一低,便探入其中。

黑暗中,淺眠的女子翻了個身,忽感知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溫暖。這個不請自來的男人抱緊了她,溫熱的男子氣息萦繞在她頸間,他似乎還輕輕地笑了笑。

她也笑了。無奈黑夜障目,這一笑嫣然百媚傾倒衆生,無人得見。

忽而小樓外響起一片莺莺燕燕的嬌呼,一個莊嚴肅穆卻難掩尴尬的男聲在問:“請問……各位可有看見一個青衣男人……”

話未說完便被鸨母打斷:“道爺這可問得不巧呀,咱這裏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和女人,青衣的也有這麽多,嗬,該上哪找去呀!”

幾番尴尬過後,白雲宮的道士們終是滿臉通紅地離開了。于是院落依舊笙歌,小樓依舊死寂。

段平涼突然從床上跳了下來。

花流莺緩緩撐起身子,長發披散一肩,暗夜裏,她的眸光如野火,死死盯着他寂靜的背影,似要将那背影燒穿了,燒成漫天飛灰,全覆灑在這紅塵愛欲的一片瓊樓玉宇。

她是牡丹坊的花魁,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美人。她一歌斷腸一舞傾城,她是與他相交十二年的故人。她熟悉他的一切過往,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和他愛穿的衣衫。她還記得十二年前,他從湘西一身頹喪地歸來,是她給了他安慰——而從那以後——

從那以後,她就看着他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地換,而他始終言笑無羁來去潇灑,衣袖間從來不沾飛花片塵。她不嫉妒不擔心,她悠然安然地一直看着,只因她知道他的真心遺落在何處,她知道這世上無人能回到過去。她知道雖然自己永遠敗給了那個匆匆行過他生命的“玉傾城”,但可引以為安慰的是其他女人也都一樣地敗了。

然而今夜——今夜,他卻不再是那個他了。

她輕輕一笑。他稍稍轉身,低頭凝視她,目光裏微染嘆息的涼意。

她的眼底明明有一座永恒的廢墟,卻總被裝飾以無畏的微笑。

“你沒有什麽要問的麽?”她嬌嗔。月色流轉在她千嬌百媚的眼波,惹起流霜一片。

他靜了靜,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只玉玦,“你知道我有它。”

花流莺掩嘴笑了好一陣,方嬌喘着道:“你的玉兒也知道,青兒也知道,所有和你睡過的女人應該都知道……”

他卻沒有理睬這浪蕩言語,“你為什麽要找我來?”

“因為這另一只玉玦的主人正在受罪。”她眨了眨眼,慵懶地道。

段平涼的手指一分分攥緊了墨玉玦,“誰?”

花流莺聳了聳肩,“我聽說,他叫別七郎。”

“他在哪兒?”

花流莺又笑了,似乎覺得這整件事有趣極了。

“白雲宮。”

洛陽北郊,有山名迷歸,非高非險,只是深而廣,綠樹繁花千萬重,白雲流水十三裏,一步一景千步千景,仿若一座巨大迷陣,令人迷途難返。

天下道觀之首白雲宮,就座落在這迷歸白雲之中。

段平涼一路飄搖而上,穿雲掠霧,終于看到白雲宮的琉璃頂時已是晌午。然而比那輝光萬丈的琉璃頂更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架高高的木梯,梯子頂端綁縛着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人。木梯之下,澆了油的柴木高高堆起,經冬的枯葉紛飛。

木梯四周的空地上,許多道士或站或坐,仰首而望。在這八卦叢中,段平涼見到蒼凡子,坐在最上首的位置;楚歌坐在客位,一臉苦相,顯是終被這些蠻道士抓來了;啊,居然還有陳子逝,一身素白長袍侍立在蒼凡子身後,頭發幹幹淨淨一絲不茍地束在冠中,嗯,果然有小牛鼻子的範式。

而衆人焦點的那個木梯上的人質,頭垂到了胸前,亂發遮住了面容,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坦然地睡覺。

段平涼心中“啊呀”哀嘆一聲,身形一晃躲入了近旁樹林中。

山風過,林葉飒飒響動,□□忽然凝住。段平涼不得不承認,白雲宮的牛鼻子們雖然讨厭,定力卻着實不錯,此刻萬籁俱寂,甚至還為這詭異的陣仗蒙上了一層莊嚴。

等了很久很久,蒼凡子終于清咳一聲,朗然開口:“老叫化,清醒了沒?”

如一塊破布般被挂在木梯上的老七隔半晌才悠悠然擡起頭,尚自睡眼惺忪,“噢,你叫我?”

蒼凡子抖衣站起,從旁邊的小道童手中接過火把,緩緩踱到柴堆旁,仰首望着他道:“再說第九遍,交出遺夢環,可饒你不死。”

青天白日之下,那火把飄出扭曲的青煙,格外刺目。老七眯了眯眼,露出恐懼、無奈、焦急相交織的有趣表情,“可我真沒有那東西……”

“我知道。”蒼凡子十分平靜,“你把它藏起來了。”

“不不不……”老七連聲道,“不是藏起來,是弄丢了……”話聲越來越小,就像個做錯事又不敢承認的小孩。

短暫的沉默間隙裏,幾個小道童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被蒼凡子一眼瞪了回去。

“丢在哪裏?”蒼凡子也知道這樣較真很可笑,但對待遺夢環這種寶物,無論如何較真都是應該的。

然而卻沒有了回答。老七望了望天,撇了撇嘴,朝下方的蒼凡子吐了吐舌頭。

蒼凡子差點被氣得跳起來,好歹還是忍住了,大聲道:“說不得,那便只有點火了!”

老七心不在焉地“唔”了一聲。

“哼!”蒼凡子猛一甩袖,便要扔下火把,火焰在空中旋了個半圈——

忽被一柄清光流轉的長劍架住。

沒有人看見陳子逝是何時站起、何時拔劍、何時出招的。

所有人只看見他那銀芒霜色的劍接住了熊熊火焰,火焰将劍身映成明麗的酡紅,宛如華枝春滿,美人嫣然的醉顏。

絕色一劍,足可傾國。

“師父……”陳子逝面帶恻隐,輕聲相勸,“你燒死他也拿不到遺夢環,何必……”

“讓開。”蒼凡子冷冷道。

陳子逝一怔,而蒼凡子手中火把已擲下。

“嗤”地一聲,木梯之下驟地燃起數丈高的火焰,猶如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魔,伸出猩紅的舌頭向老七身上舔去。轉瞬之間老七的衣角已燒着,烈火一路猖狂上攀,攻城略地,而老七竟如呆傻了一般,既不掙紮也不號叫,只是愣愣地望着前方。

在那春風悲涼的高處,他望見了什麽?

将被燒死的人從容,縱火者卻急了。

蒼凡子只想逼他使出武功抑或立刻讨饒交出遺夢環而已,可實在并不想就這樣燒死他。然而此刻騎虎難下,他絕望了。

這個邋裏邋遢瘋瘋癫癫的老叫化如果被他燒死了,那個人的震怒就不會只是摔杯子那麽簡單了……

火焰已将老七合圍。血紅深淵中一個似遠似近的身影。竟然依舊平靜。

令人駭異的平靜。

或許因為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一個女人,穿着一襲長長的煙紫羅裙,環佩叮咚輕和着春莺,她攜風踏霧而來,猶如一朵盛開于春風之中的紫薔薇。

她還是來救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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