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心中人
段平涼逃走了。
就在他得知風離雪已然養好傷離開的那一天夜裏。
行李收拾得很幹淨,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枕畔餘溫猶在,而一覺醒來,人事已全非。
慕空青披發獨醒,凝視身邊空空床榻,沉默。
第七次。
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已不會對他的突然離去感到驚訝。盡管每一次她都寧願相信是天長地久,而每一次最終都不過是一枕黃粱。
黃粱飯熟,炊煙已散,他永遠是那個來去如風的段郎,深埋着霧一般的心事,淺含着無謂的微笑,輕叩過無數女子的夢寐,或許駐足,但終是會離開。
段郎,段郎,你心裏,究竟還有多少苦?
十二年前的那個人,當真傷你如此之深麽?
她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忽而一手扯下了面紗,在空房之中,破曉之時,捂着面頰,哇地一聲痛哭出來。
房門外,一聲嘆息。男子長衫如玉樹,沿門扉緩緩滑下,目光悲涼如佛蓮墜露,輕輕地、顫抖地滴落,終無人見。
“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粉一櫻多。見人無語但回波。料得有心憐宋玉,只應無奈楚襄何。……”
段平涼騎着一匹毛發黑亮的駿馬,自得其樂地哼着青樓小曲,右手折扇在左手掌心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青衫落拓,眉眼風流。如果忽視這荒漠無垠的背景,那還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才子引缰圖。但這時既在沙漠,那便不是悅目,而是有病了。
他已走了一天,本沒抱希望能找到風離雪,幹脆往西北走,去小二所說的那個綠洲給他老婆帶話。他自己雖薄情,但還是希望其他有情人能終成眷屬的。
“……今生有分共伊麽?”
最後一句輕飄飄軟綿綿地吐出,如夜半私語,如枕畔叮咛,銷魂蝕魄,然而歌聲一收,段平涼便看到了前方不遠處那個獨坐獨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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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連天,殘霞流豔,落照蒼煙,餘晖似夢。大片大片亘古無言的荒莽之中,那人獨坐黃沙,弓起一膝,一手撐地一手執壺,烈酒灌喉,酒水的清亮在斜陽影裏映成血一樣的暮色。落日幽晖在她的灰衣上鍍了一層可望不可即的金邊,及腰的長發在砂風中亂舞,他一望之下,只覺她遠在天涯海角,仿佛只是彼岸一抹流光幻影。
他下馬,靜靜走到她身邊,看見地上五六只酒壺,七倒八歪地散落着。這個女人,是把酒當飯吃麽?
“我們都遇見了那隊商旅。”他微微一笑,一掀衣擺坐下,渾不在意滿地沙塵,“我買的是馬,你買的卻是酒。這能說明什麽呢?”
風離雪轉頭看了他一眼。此刻他們相距是如此之近,近得他能看清她眼底幽幽浮動的殘陽光影。那雙眼睛在被酒洗過後愈發地清亮,猶如山石中劈出的玉,晶澈泣潤,攜着一段模糊的哀愁。
段平涼也拿過一壺酒,自問自答,“我不願死,你卻不願活。可我花大價錢求人治好你的傷,并不是讓你去送死的。”
她看着他飲下一口酒,終于說出了重逢後第一句話:“據說,我爹千杯不醉。”她說得極緩慢、極緩慢,緩慢如回憶。
“不,每個人都會醉。”他笑着搖了搖頭,“但沉醉是一種懦弱,所以男人很少會表現出來。”他長舒一口氣,“你爹——一定在你娘面前醉過。”
她側着頭默默思考片刻,“或許我錯了……我見了我爹娘那種完美的感情,所以竟不知道世上事多是不完美的。”一輕笑,又對壺飲下一口,殘陽正好,風正飄揚。
“哦?”他輕輕一挑眉。
“你應該知道,我師父就是郁畫,郁歡的妹妹。師父什麽都不如她姐姐,不如她美貌溫柔不如她武功高強不如她博學多才不如她知書識禮,可是別七郎,那個傳說中槍挑盛世馬踏桃花的別七郎,卻為了平庸的師父抛棄了郁歡。”
“平庸?”他低低地重複,眼神迷離地一笑,一仰首,将一整壺酒喝幹。
“很多天來我一直在想,那個相思門門主的女兒,她到底有什麽好。而今我才明白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陳哥哥已經選擇了她。對已成定局的事就不該問太多,不然會傷心,會像我現在一樣想去死。”
他忽傾身過來,雙眸緊緊凝注着她,微染醉意的氣息缭繞在她臉頰。她略帶不适地回應他的對視,而他的眼睛深如萬古洪荒絕不可探身一測,她覺得自己像是半身已吊在了懸崖邊緣,雙手死命地攀着弱不禁風的崖邊草直至抓出了血痕,崖下山風呼啦啦狂掃而過,提醒着她的不自量力和渺小無依。
“那你說,你到底有什麽好?和花流莺、慕空青那些女人相比,你又好在哪裏?”他的神識一半已醉一半仍清醒,将他英俊的臉變得一半隐忍一半似瘋狂。
她一怔,“我……我不好。”身子本能地向後縮。
他仿佛被針紮傷了眼,那一瞬表情痛不可言。然後一瞬之後他已如常,落魄一笑,目光在她雙眸間流轉,人已遠開她幾分,“對,你一點也不好,喜歡你的人一定瞎了他的狗眼。”
酒是烈酒,辣如火焰一路燒過胸腔。他喝幹兩壺時,夜幕忽落,星垂四野,冷月淩空,風也漸漸冰寒徹骨,呼嘯着劈打在他臉上身上,猶如冰刀。
視域裏的人影漸漸模糊,他知道自己醉了。
“阿雪……”他低喚,感覺她靠近了些,淡香的吐息噴在他鎖骨間,輕輕淺淺地一聲:“嗯?”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莫不是醉了?”搖了搖頭,略微直起身來,衣帶飄揚,眉目寂寞,“十二年了……十二年來,還沒有哪個女人……能把我灌醉呢……”
她擡了擡眼,卻是沉默。
“上一次醉倒,還是十二年前了呢……本來不會醉的人,卻相信她,太相信她……”他喃喃自語,聲音如風如霧如流雲,捉摸不定,深淺莫測,“待我醒來,她卻已不見……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我苦苦搜集許多年的八柄寶刀……”他輕輕地笑了,低頭看自己的右手緩緩握緊成拳,又緩緩張開,掌心裏空空如也,一無所有,“我的刀……畫羅、斬鬼、溫柔、春秋、武陵、染月、裂雲、薔薇……八柄刀,全部被她偷走,那一刻,我想把整個世界都撕個粉碎。十七歲,我第一次喜歡上的女人,把我騙了個幹淨……”
“她……就是在寒衣教外碰見的那個……麽?”風離雪垂首問道,似乎害怕震落他回憶中那些經年的灰塵、露出峥嵘的真貌,而把語聲壓得格外輕悠。
“當年我可不知道她竟是寒衣教的人。我還道她真的是牡丹坊的琴女玉傾城呢。”段平涼嗤笑一聲,“我竟還傻到一路跟着她,直到走入湘西大山,我一直在她身後喊啊,喊她的名字,只盼她能回頭看我一眼,我甚至還想,只要她回頭,只要她回頭我就原諒她,刀我也不要了,我只要這個女人就夠了……可她就那麽走遠了,沒有回頭,從未回頭……而後來我才明白,世上女人那麽多,我從來都不是非她不可。這世上原本沒有誰離了誰就會活不下去。她只是把我迷住了而已,而迷藥無論下了多少,人總是會醒的。”
說完這麽長一段故事,他向後仰倒在沙地上,注視着遼遠天際那星辰旋舞的蒼穹。她歪着頭看他醉态,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雪,”他忽而換了副頤指氣使的口氣,“我冷。”
她眨了眨眼,冷?喝那麽多酒,不熱死你便罷,還說冷?
“亂說。”她嘟囔着,不想理睬他。
“你說什麽?”他警覺地支起身子。
她別過頭去。
“喂,”他大叫,“我真的冷!”說着一陣冷風刮骨而過,他還真打了個寒戰。
她不得不回頭,“你冷關我什麽事,我也沒有辦法——”話未說完,她整個人突然被他拽了過去,頭重重栽倒在他胸膛,他悶哼一聲,卻死死摟着她腰不放。
她用力掙紮,奈何他的臂膀越箍越緊,她臉頰紅透,長發淩亂地披拂在他身上,愈顯得春情無限。
“你做什麽啊!”她恨恨地罵,忽覺他的手無意識地松開了些,呼吸變得安穩綿長,帶着醺醺然的酒氣,他竟是——睡着了。
她愣住了。怕吵醒他,于是乖乖枕着他胸膛,不敢再亂動。兩只手尴尬之極地垂在自己身側,保持着這種不舒服的姿勢,她竟也漸漸睡着了。只是在夢鄉中她又翻了個身,雙手自然而然摟住了段平涼的脖子,這就并非她所能料知的了。
她畢竟年紀還太小,如果她再在江湖上閱歷三四年,就會知道有些人明明沒有喝醉,卻也會發酒瘋。
醉了真好,醉的時候,可以做許多清醒時做不了的事,說許多清醒時說不出的話。
這是段平涼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一聲長長的馬嘶,一匹黑亮駿馬陡然在疾馳中停住,馬上騎者紫衣飛揚,勁裝結束,利落地翻身下馬。幾下傲然的腳步聲,然後這個紫衣抱劍的少年停在了沉睡的男女旁邊,重重地“哼”了一聲。
清輝拂曉,當一縷浮光撕開了大漠的黑夜,段平涼醒了過來。
他是因為周遭的殺氣而醒,一睜眼看到的卻是頸間心上的溫柔。他滿意地笑了,動作輕柔地把風離雪的頭和手移開些,便即一躍而起,衣袂飄擺,看着這渾身殺氣難掩的紫衫少年。
少年剛要開口,他卻忽然招招手,便往一旁走去。少年知他是不願吵醒那個女子,當下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他帶着少年直走到十餘步開外,才懶洋洋地問:“何人?”
“臨安相思門座下楚歌。”少年昂首挺胸,劍眉英氣上挑,傲然道。
“哦,原來是陳公子的小舅子。”段平涼漫不經心,楚歌卻怔了一怔,他不說“相思門門主之子”也無甚,可還從沒有人用“陳公子的小舅子”來稱呼自己。
“有人要我帶你去見他。”楚歌一字字認真地道,雙眸冷銳地看定了段平涼。
“誰?是男是女?”段平涼一笑,“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是個女人。”楚歌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許,“是花流莺。”
段平涼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我還是不感興趣。”說着便要往回走。
那邊,風離雪已從宿醉中醒來,撫着隐隐疼痛的太陽穴,目光昏昏沉沉地投了過來。
“如果加上這個呢?”楚歌卻似胸有成竹,掌中攤開一物,篤定他會回頭。
段平涼的确回頭了。一回頭,臉色蒼白。
那是半只玉環,抑或說是一只玉玦。玉澤墨黑,瑩潤溫涼,宛如暗夜凝眸,梧桐缺月。上雕繁複花紋,更襯得墨玉如夜中鬼眼,幽麗而神秘,猶如上古神器。
可段平涼知道,這不過是一面等待重圓的破鏡。
因為他的懷中,也有一只一模一樣的墨玉玦。不知來歷,自他出生之日起便已與他相伴,他一直将它視作從未謀面的父母留給他的唯一物事。
卻不曾想,這玉玦竟原本成雙?
“誰給你的?”他猛然一把握住楚歌手腕,目光灼灼,指下加勁,幾乎要将楚歌的腕骨捏碎。
楚歌吃痛地吸一口氣,卻仍是挂出一個硬氣的笑,“你去見她不就什麽都知道了?而且,”他瞟了一眼不遠處的風離雪,“遲一步也不行。”
段平涼放下他的手,沉默片刻,“好,那——走吧。”聲音竟是幹啞的。
回首去望風離雪,想着也許還是向她道一聲別。卻見她已踉踉跄跄站起,收拾好昨夜狼藉,便頭也不回地往東走了。
真是個不要命的姑娘。段平涼笑了笑,也不再說什麽,便拍拍楚歌的肩,去牽馬。
“你怎麽會認識花流莺?”他向楚歌搭讪道。
楚歌不言,英挺少年的耳根卻倏地紅了。段平涼看得明白,心知這又是花流莺的好手段,笑意更深了幾分。
然而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是因他忽然憶起,某一天,花流莺曾披一身清豔紅衣,站在漫天漫地的積雪之中,朝他迷麗一笑。
“我在牡丹坊等你。”
他今日才懂那不是一句玩笑。他今日才懂她美豔臉龐上的決絕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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