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眼中景
風離雪醒來時,正滿室天光敞亮,她身旁一個人也沒有。端詳一番房中寡淡的陳設,她想起身,腰腹卻驟然拉扯般劇痛,她這才想起自己受了多重的傷。
那一劍,自右胸劃至左腹,既深又長且險,她原本完全無需去擋下。她原本可以只是和小二一樣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被斬為兩截鮮血噴濺。小二沒有救他的義務,她也沒有。
可是那一刻大漠殘霞如泣,她卻撲了上去,為他擋下這致命的一劍。
為什麽?
他為什麽會把自己逼至死地?因為他不願把劍氣引向她,一着錯,滿盤輸,他是為她而死。
所以她也不要他死。
或者說,她不要他為她而死。
她的右腿被厚厚的紗帶綁上一個夾板,上身劍傷也已敷藥包紮,卻不知這一切是誰做的。桌上有飯菜,微熱未涼,顯是給她吃的。窗外的陽光眩目地刺進來,如刀鋒般明亮,又如刀鋒般無情。
無視一身傷痛,她終還是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到桌邊三兩口扒完了飯,便走出了門。
原來……自己是身在阮少修的石浮屠中。那麽,他——段平涼呢?
他在哪兒?
站在樓梯之間,她扶着冰冷的石刻蓮花,不知該往何處走才能尋見他。右腿泛出針紮般細密的疼痛,她清楚自己不能站太久,可是——她是該上,還是該下?她身在第幾層?她如果下樓,還有多少未知的路等着她?她如果上樓,又是否還能夠回頭?
終于,她深吸一口氣——上樓。
提腿,腳步重重砸在石梯上,響聲沉悶。每上一層樓,她都會走遍那一層的所有房間——無人——于是再上樓。右腿痛得要死掉,可她知道自己還能忍。石梯迢迢不斷地延展在她眼前,悶熱的空氣令她幾欲窒息,然而她必須走下去。
浮屠之中蓮花花開千朵,每一朵蓮花都在訴說一個故事。她卻根本無暇去看,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到了——頂層。
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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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四面緊閉的蓮花木窗。
看來他在樓下……她突然全身虛脫地癱倒在地。
她的傷病,已不容她回頭下樓。
她只能等了,等他,或是等死。
微側首,她忽被蓮花窗上的故事所吸引。
一位比丘,跪在佛祖面前請求剃度。佛祖面容慈悲安詳,将大掌放在比丘頭上,似在詢問什麽。而在窗棂一角,一個女子正走過一座橋,身影模糊,仿佛三生之外的夢影前塵。
不愧是飛沙刻夢,這雕工舉世無雙。她看得入迷,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座橋,卻不想——窗開了。
登時冷風灌入,萬裏蒼穹,光芒刺眼。
她坐在地上,向窗外放眼,只能看到長空孤雁過,然而耳邊卻響起了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你輸了。”
這聲音好冷,冷如高樹悲風,冷如孤月橫空,竟讓她身心一滞。
接着是熟悉的大笑之聲,男子興致頗高,道:“輸便輸吧!輸給青兒你,段某心甘情願。”
如此輕佻的言語,除了段平涼還能有誰?
風離雪勉力以手撐在窗上,讓自己身子擡高一些,向外望去——
浮屠飛檐之上,兩襲青影,一局棋枰。
那兩人的青衫墨發随風飄舞,潇潇灑灑,真恍如天外飛仙,遺世而獨立。
那女子忽冰冷地道了句:“你再動一下,我便砍了你的右腿。”
段平涼心頭陡一抽搐,可他卻不能轉頭,只有嬉笑道:“為什麽?”
“因為你似乎本就不想要它。”慕空青眸光冰冷。
風離雪知道女子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可她已不能應答——雙膝一軟,她再度暈了過去。
這回風離雪醒後便不再四處亂走了。她成天躺在床上養傷,阮少修成了她見面最多的人。慕空青只來看過她一次,确認她右腿無礙。而那個曾與她同生共死的人,卻仿佛從此消失在她眼前,仿佛那一個黃昏的那些鮮血與眼神,都只是她的醉中幻象而已。
但她知道他在,他從未走遠。她常能聽見他和慕空青在隔壁房間下棋,他耍賴時的笑聲。他喊着“青兒”從她房門外走過,那嘆息般的腳步聲。夜裏他輸下很多杯酒,醉倒後的胡言亂語。
可他就是忘了她。
阮少修說,段公子和姑娘早就認識了,他們相逢相守過很多次,但段公子不知是天生薄幸還是對姑娘從不上心,總會狠心先離開。上一次他走後,姑娘便抛下狠話,道他下次若帶個女人來,便殺了他。
阮少修說起“姑娘”這個詞,神情淡淡,容顏靜默,好像他天經地義就該是慕空青的藥僮。他總是倚窗閑立,古袍清平,滿身滿眼都是禪意,目光如佛前一滴珍重的仙露,不着意地便站成一道風景。
——只是在提及段平涼時,恨意依舊。
風離雪看着空蕩蕩的床頂。有時阮少修會給她講故事,有時兩人會一同沉默。一旦沉默,風離雪便會陷入回憶,童年時草長莺飛,仿佛漫山蘆荻也淡香輕飄的回憶。
那時多好,那時她義無反顧地相信娘親的話,相信爹一定會回來,那時陳哥哥每三天便會來看她一次,那時還有山下的大伯大娘……在那座與世隔絕的空蒙山裏,當她家門前的紅梅盛放,她總以為是爹爹終于回來,而樹下的腳印,卻總是屬于陳哥哥。
“阮少修。”她看着床頂,輕聲說,“我一定要找到我爹,然後告訴他,陳哥哥雖比你好,可他終究不是我的。”
“阮少修,待我養好了傷,我就去找我爹。”
“阮少修,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清俊如仙的男子悲憫地看着她,緩緩地搖頭。
忽而,窗外響起一聲興高采烈的歡呼。阮少修的眉毛古怪地一擰,三兩步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他怔住了。
她也轉頭,望向窗口那尺許大的天空,那裏有一只蝴蝶風筝,迎着大漠的朔風烈日,在高高穹宇上翩然翻飛。
放風筝的人,歡聲笑語不斷。
“段郎,段郎快來幫我!”一聲嬌嗔,濃情蜜意無限,“我拉不住它,好大的風呀!”段平涼出其不意地從她身邊抱住她,雙臂環着她腰,一手接過風筝線,帶着她幾度旋擺,一路奔跑,“嗯?說說你的段郎怎麽樣?”他一挑眉,半帶笑意半帶霸道地問她,低首壓着她的鬓發。
慕空青含笑轉過頭,面紗都已難遮住她的無限嬌羞情态。段平涼哈哈一笑,将她抱得更緊,揚頭望向那翩跹飛揚的彩蝶,大風獵獵作響地掃蕩它脆弱的雙翅,然而它終究是愈飛愈遠了。
然後他看到了浮屠第三層的窗前,那張仰望的面容。
阮少修站在窗邊,回頭,澀澀地道:“每次,段公子來的時候,她都……很開心。”
風離雪笑了笑作為回答。
那只淡藍的蝴蝶漸漸地遠了,遠作雲邊的淺淺一痕,最後,絕滅于天際。
養好傷後,風離雪一句話也不多說,徑自收拾行李離開了蓮花浮屠。
那是在寒風清冽的拂曉時分。天色将曙未曙,日光将露未露,月色猶依依掃着殘夢,大漠上的狂風吹動一天一地的冷冷銀沙。
她走了。
其他三人都還在睡夢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理由要去告別,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和段平涼到底是什麽關系。說是生死相交的朋友也可,說是素昧平生的路人也可,但無論如何,她既已離開,就不會再回來。
漠北朝霞,默默送走她灰色的身影。
日上三竿時,段平涼終于醒來了。昨夜的枕邊人早已起身梳洗完畢,正坐在妝鏡前,側過頭來注視着他,面紗下的表情看不分明。
他也沒心沒肺地笑了笑,忽感覺到空氣裏有些什麽不一樣了。
慕空青有事瞞着他。
“青兒,”他斜眯着眼柔聲道,“知道我為何喜歡來你這兒嗎?”
慕空青淡眉一掠,“哦?你喜歡來我這兒?這我竟不知。”
“因為你這兒沒有陰謀。”他起身穿衣,漫不經心地道,“可你知道為何我總是離開你嗎?”
她眼睫一顫。
“因為你總不給人看你的臉,所以我總會忘記你的樣子。”他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你總不會比江離雪還醜吧?”
慕空青不回答,卻拿出一方布包,打開,是二十餘根漆黑發藍光的木簪,“你怎會有這個?”她冷冷道。
段平涼撫了撫鬓角,再次深感女人之無限麻煩,“這是旁人用來殺江離雪,被我攔下收起來的……”
“我看她不姓江,姓風吧。”蒙面女子眉尖一挑,目光淡漠,“只有風淵碧蘅的女兒才會招來這樣的暗器。”
段平涼眉頭一跳,幹笑道:“青兒料事如神……”
“這暗器上的斷城黑雲毒,是當年扶刀會之主雲晞秘制,而這暗器的質地……”她微皺眉,“非金非鐵,古怪之極。”
“扶刀會?”他脫口而出,似乎一下子想通了許多關節,卻又有更濃的迷霧撲面而來,“可當年扶刀會所有門人,分明已被剿滅幹淨。”
“是嗎?”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雲晞也死了?”
段平涼甚是痛苦地嘆了口氣。難道自己竟一直在和那個大魔頭作對?
“段郎。”慕空青忽輕聲道,“如果風姑娘走了,你還會留下麽?”
他眸光驟然一沉。他終于知道是什麽不一樣了。
“不會。”他坦然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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