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重簾卷

“等?”段平涼斂了笑,眸色微深,仿佛藏納千萬載寒涼凄苦,而全攪進一潭流深靜水,“十二年前,你根本不曾回頭。”

“我有我的苦衷。”少頃,女子輕輕地道。

段平涼寂寂地笑了,“你有苦衷,可我沒有耐心。”

“你應知道,我一開始混入牡丹坊接近你,就是有所圖謀的。”她的話音始終如流雲千幻,分離聚合無蹤影,“我本不是什麽玉傾城,我的名字叫郁輕塵,郁教主是我姑姑。”

“與我何幹。”段平涼平平道。

“段郎。”簾後人輕飄飄嘆了口氣,猶如浮雲遮月,嘆出一痕深深淺淺的夜,“你若不在乎,去年冬時又為何去湘西?”

段平涼怔了一怔,一句“我可不是去找你”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然而那一剎間一念三千,話到口邊卻打了個回旋,改道:“那又如何?你還是不出來見我。”

簾後人忽然幽幽地笑了,那笑聲清雅如天上不經意墜下的瑤池飛花,飄蕩眼底眉心,“你還是想見我的?”

段平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臉嬉笑鎮靜得如在風月場中,“想,無日無夜不在想,也不知你怎地忍心讓我這樣懸心挂念十二年。”

突然,她收了笑,仿佛漫天飛花驟地被凍結在空中,寒風一過頓時委頓成灰,“太遲了。”

他眉宇微結,“你說什麽?”

“太遲了。”她機械地重複,聲音空洞如被蛀空的梧桐,蕭涼了天地春秋,“我說,太遲了。”

“為什麽?”他似乎意識到什麽,溫和地問。

她忽然從小轎上走下,纖纖玉足薄紅春履,而後一只素白瑩潤的柔荑一把掀開了障目的素簾子。她的手指将簾子攥緊了,幾乎要将它撕扯下來,兩泓水色眸光卻一眨也不眨地看定了他。

“你為什麽不早點來?”她緩緩地、一字字地道,眸色淡在凄涼的水霧中,“我等了你十二年……在十一年前、十年前、八年前、五年前,你為什麽不來?哪怕是四個月前,去年的秋末,你為什麽不來?十二年……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她許久,許久,方輕輕呼出一口氣,“可我現在來了。”他笑了笑,“花流莺說你過得很不好,是真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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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鍛鐵牢籠,那張靈秀而淡靜的素顏此刻沾上了些許求不得的哀怨,秋水明眸仿佛泫然将泣,卻盈盈地盛了滿眼月光不曾落下,“你為何要來?你既要來,為何卻來得這麽遲?”聲聲句句如含着血淚,到死方休的質詢,“十二年前,我交出那八柄刀後被姑姑鎖在了教中千僧岩,日日夜夜盼着你來救我,每一天每一夜,聽見外面一陣風過,我都以為是你來了!千僧岩中千道孔,日日夜夜不知刮過多少窮極無聊的風——可你從未來過。段郎,”她微擡起臉龐,囚室昏暗遮不去她如冰似玉的絕世容顏,“你為什麽就不敢,索性永遠也不要來找我?”

你為什麽就不敢賭個永生永世的離別?

“玉兒,你興許看錯我了。”他輕輕笑了笑,雖是倚着潮濕牢壁,身姿卻茕然靜潔,潇灑如夢,“江湖上誰人不知,多情公子生性薄涼,你若要我從此再也不去找你,那也不是做不到的。”

“生性薄涼?”郁輕塵眸光煙雲般一轉,卻是飄飄蕩蕩落在了風離雪身上。“嗯?”

段平涼心頭一緊,千般掩飾終于還是讓她注意到了阿雪。風離雪方才一直聽着他們談話,卻冷不防郁輕塵會看向她,當即不解地怔住。

“這雙眼睛,還真是勾人得緊……”郁輕塵微微一笑,話音忽轉清冽,“我終有一日挖了它們,看你還敢不敢這麽盯着我瞧。”

段平涼走過來幾步,不動聲色地擋在風離雪前面,言笑無羁地擡眸向郁輕塵,“能被聖女盯上,那是她三生有幸。”

郁輕塵的目光又悠悠飄回段平涼身上,眉眼之間,幾重山水幾重雲,都落得分外明晰。“你不必裝樣子唬我,你心裏在想誰,我可能比你自己還清楚。”她眉睫輕旋,拂袖一轉身,仿佛掃淨一室殘雪,收羅半丈天光。

“那當然。”段平涼輕咳兩下,語意忽變得蒼涼,“你畢竟是我愛過的女人。”

郁輕塵身形滞住,珠翠玲珑的脆響一時都靜了,盤旋向上的爐煙一時也靜了,山洞裏本沒有風,其他人也不言語,于是便在這天地俱寂的一彈指間,她聽見他輕輕地、低低地開口,那面對煙雲過往無可奈何的溫柔:“玉兒,不管你信不信,這十二年來,我走過很多路,吃過很多苦,殺過很多人,犯過很多錯,可是我只愛過一個女人。”

西湖上,點點碎雨輕暈開一圈圈漣漪,雲岫煙岚,綽約如不辨面目的一位仙子,只有袅袅香氣襲來人身周,幻得人心神俱醉。

陳家筠拍手大笑着在長堤上奔跑,身後侍女急急地追趕,生怕他摔着。陳子逝一把将他接入懷中抱起。筠兒碰了碰他的臉,笑得眉眼彎彎,張開牙還沒長全的嘴,糯糯的聲音脆生生地牽得人心疼,“爹——爹!”

陳子逝含着淡如春風的笑容,伸袖拭去他臉上雨珠,抱着他走到垂釣的兩位老人身邊,“爹,岳父大人。”

“唔,回來了?”陳觀守的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上那一星浮标,在煙雨蒙蒙中那一點鮮紅仿佛随時都會沉下湖去。

“是。”陳子逝應着,有家丁搬來一張小凳,他坐下,讓筠兒坐在自己腿上,“別七郎拒不交出遺夢環。”

“我都聽說了,”陳觀守的話音很定、很定,好像什麽都不能打動他,“蒼凡子還差點燒死了他。”

陳子逝眸光一凜,“爹。”

“怎麽?爹不能說你師父的不是嗎?”

“不是……孩兒不敢。”陳子逝斂首。

“你師父所圖謀的,和我們不同……”陳觀守的聲音放輕了些,好像怕驚動了魚兒,一字一字地斟酌着,“你要時刻提醒他這一點,讓他明白,合作是有代價的,合作不成反變成仇家,這先例也是有的。”

陳子逝頓了頓,道:“是,孩兒記住了。”

“啊哈!”忽然之間,旁邊一直未發話的楚伯一聲高興的叫喊,一尾活蹦亂跳的大紅鯉魚随他一線扯出,在半空中折騰不已,楚伯似乎根本沒聽他們這邊談話,只眯着眼望着那魚,笑紋愈深。

郁輕塵凝注着他,忽閉了閉眸,複睜開時便帶了笑意,她的笑顏雖不及花流莺妩媚傳情,卻自有雲間天上的輕暖,眸中清光仿若星辰微閃,溫煦而熨帖。

他依舊是那樣安靜地看着她,他知道這不好笑,沒有人會用十二年的光陰去換一句笑話,也沒有人會把十二年的枯萎當成一句笑話。她笑起來,只是因為她絕不能哭。

她似乎想說什麽,卻終于還是什麽也沒有說,轉身,袅袅婷婷地坐上轎子,一衆人等簇擁着離去。段平涼望着那沒有收回的素簾,一角挂在鐵欄杆上,無風亦不自飄,沉默地垂着,好似在等待誰的淚水。

“阿雪。”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簾子,口中卻道,“郁畫是你師父,對麽?”

回答的聲音中氣不足,被暗塵切割得絲絲縷縷,“是啊。”

“她……還健在麽?”他低聲問。

風離雪強撐着地面坐起些許,搖了搖頭,發絲微亂,“她在去年秋天走了。我葬了她,才走出淚痕崖來。”

後一句被她咽了回去——走出淚痕崖來,去臨安找陳哥哥。

“什麽?”他突然抓住了她話中隐意,“你是在懸崖下見到她的?”他回過頭來,眸中清亮無比。

她微微一笑,“是啊,我摔下淚痕崖,是師父救了我,還教我武功,師父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女子……”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漸無。

“阿雪?”他微蹙眉,走過來,“你累了?”

風離雪勉力維持靈臺一線清明,“我……我的肩……”她朝他顫抖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她的指甲深深刻進他掌中,顯是疼痛已極,她卻絕不呼痛。他立刻解開她的外衣,便見她左肩傷口的膿血已然透過中衣,滲出大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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