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花事冷

夏日臨安,煙柳池塘、荷花燕子都仿佛倦倦的,和風低徊,吹得人困乏無味。

花流莺懶散地斜靠在窗邊軟榻上,長發不梳,妝容未點,微擡倦眼望着窗外。窗外桃花盛放,襯着院中蒼松,如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花流莺看着看着,卻覺可笑,這莫非是風塵女子與老枭雄的隐喻?

“看什麽呢,這麽出神?”陳觀守自門口走入,淡淡地道,手中一方信件,不經意地丢在了她身上,“你媽媽那邊的消息。”

花流莺輕輕一笑,她媽媽?她媽媽恨不得把她賣了。不就是鸨母麽,何必說得那麽冠冕堂皇。纖纖玉指展開信紙,輕挑着媚眼讀過一遍,神色漸漸地凝在了臉上。

“楚家的彩禮都送到牡丹坊了。”陳觀守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當家的不在,楚歌倒也真敢做這個主。”

花流莺的手漸漸将信紙攥緊了,側首仍是望向窗外,低低開口,似乎說出每一個字于她都是極艱難的事:“我不嫁。”

陳觀守去拿茶杯的手頓了頓,他忽然笑了,好像聽到了一個莫大的笑話,“可不是讓你去嫁,你莫自作多情了。”

花流莺心念電轉,已明了大概,“你怕控制不住我,所以換了個人冒充我?你找誰?”突然道,“難道是飛鴛?”

陳觀守飲一口苦茶,仍是幹癟地笑着,“我只是來告知你一聲,讓你沾些喜氣,莫要成日價愁眉苦臉,沒的污了我的地方。”言罷便轉身離去。

花流莺閉了閉眼,複睜開,眼前一片空茫。不知為何,她卻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八歲初入牡丹坊的時候,學會的第一支歌——

流莺飄蕩複參差,渡陌臨流不自持。

巧啭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裏,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口中輕輕地哼唱起來,自己的名字,也是當時的教曲師傅信手從這詩中拈得的,說是風塵女子便要有個風塵點的花名。自己原本叫什麽,她早已忘了,許是根本不願意記起。可是她唱了這麽多年的歌,哪裏又找得到可讓她栖息的花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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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綿長而幽谧,仿佛字字帶了淚。她忽然感受到兩道清澈的目光看向她,止住了歌聲,望向門口。

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正咬着手指愣愣地看着她。

竟然……竟然不是娘!老福爺爺不是說了,爺爺帶了一個年輕女人回家來麽!他,他還以為是娘親終于回來看他了,虧他還穿了最好看的新衣裳——他突然坐倒在地,“哇”地哭出了聲。

花流莺哭笑不得,走了過來,“你是陳家的小少爺麽?陳公子的兒子,對不對?你叫什麽名字?”聲音輕柔,那是一把唱歌的嗓子。

陳家筠掩面大哭,一邊透過手指縫端詳眼前這個極漂亮的姐姐。她唱歌很好聽,說話也很好聽,好像不是壞人的樣子。“我叫陳家筠。”小孩奶聲奶氣地回答,裝模作樣地繼續哼哼了兩聲,便不哭了。

花流莺蹲下身來,伸袖給陳家筠擦了擦淚,腦海中無端浮現出小十三那皺巴巴的小臉,揮之不去。陳家筠朝她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忽然整個人都貼在了她身上亂蹭,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帶我去找外公好不好?”

後院柴房。

這個地方曾經關過他爹,所以陳家筠輕車熟路便找到了。

把守的兩人還未來得及說話,已昏昏倒地。

陳家筠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牽着自己的女人,有點想縮回手,卻又不敢。花流莺笑笑,道:“你外公在哪裏?”

陳家筠連忙蹦跳到那鐵門邊,“外公,外公!”

楚伯的臉顫顫地出現,胡子拉碴,滿面霜塵。他看到花流莺,首先是怒哼了一聲。

“外公,這位花姐姐說可以救你出來。”陳家筠笑道,拉着花流莺來看門上的鎖。花流莺卻道:“楚老伯,您可知道楚歌楚公子在洛陽娶妻之事?”

“什麽?”楚伯驚疑。

“他去牡丹坊提親了。”花流莺話音淡淡的,“我希望您去阻止他。”說話間,門鎖已開,陳家筠看得一愣一愣的,“楚老伯也是武林高手,我還是不要班門弄斧了。”說完竟要離開。

“诶,诶!”陳家筠見這花姐姐半途而廢,急得不行,左右四顧,又生怕爺爺的人尋來。卻突然聞得一聲震吼,楚伯抖落身上鐐铐,大步而出!

他一手抱起哇哇大叫的陳家筠,步履一個騰躍,便越牆而去!

花流莺看着那蕭飒背影,百無聊賴地笑笑,回身,安然迎上陳觀守愠怒的目光。

洛陽牡丹坊,今日難得地有了幾分肅靜之意。

鸨母領着一衆花娘龜公在門口等着,看好戲的街頭百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嫖客們也都從樓上樓下探出腦袋來張望。

從未聽說到青樓來迎親的,這迎親的還是臨安的一位少爺,日前送來的彩禮堆滿了牡丹坊一樓的大廳,也是闊氣。但所有人一聽到他要迎娶的花娘名字,便會不由得想:怪不得。

怪不得能讓江湖闊少一擲千金,深情一往。

原來是花流莺啊……

人群忽然熱烈地叫嚷起來,迎親的隊伍到了。

鐘鼓喧阗,和樂融融,領頭的少年鮮衣怒馬,背負雙劍,劍上紅纓随風飛舞,宛如跳躍的火焰。大喜日子,他顧盼神飛,意态爽朗,衆人雖未料到他竟如此年輕,但也忍不住叫一聲好。

今日風和日麗,楚歌只覺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劍眉輕揚,心情格外地松惬。他已經多久沒有見到莺兒了?自冷泉亭一別,他四處籌措銀兩為她贖身,又忙于購置彩禮,竟未暇來此見她一面。待到今日再見,她已是自己的新娘。

這樣的欣悅,又豈是尋常言語所能形容?

他聽着喜慶的鑼鼓聲漸漸地停止,飛花清影中,那水紅步履款款移出門庭,大紅蓋頭微擺,水袖下的手指絞得緊緊的。

他潇灑地笑了,眸中如有星辰耀動。

原來她也會緊張的麽?

嫁給他,她也是有所期待的,對不對?

他想到她曾經那麽惶恐、那麽憂懼,與他說這世上的陰謀種種,他現在只想笑,她畢竟是一介婦人啊,有他在,難道還不能護她周全麽?她是風塵女子,又有什麽幹系了?只要他真心愛她,那還有什麽可害怕?

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馬,接過新娘手中的紅綢,小心翼翼地将她牽引至馬車前,為她打起車簾。待她坐定,簾幕翻下,他深吸一口氣,向四周觀衆抱了抱拳,又特意走到牡丹坊的鸨母跟前,向她道了聲謝謝。

厚厚脂粉之下,鸨母的臉色并不好看,只冷冷道:“公子多禮了。”

楚歌也不怪,一揮手,楚家的下人便來打賞錢,自己上馬揮鞭,一聲中氣充沛的“駕——”吹吹打打聲再度響起,熱鬧得燒燙人心,迎親的隊伍緩緩而去。

漫天紅紙屑飄飄灑灑,鸨母嗤笑一聲,仿佛看到的都是錦繡成灰的蕭涼,一扭身便走回牡丹坊中去。

“看什麽看,開工,幹活!”

自洛陽至臨安,一路都打點好,不疾不徐,半月抵達。新娘始終閉門車中,飯食都由丫鬟送入送出,楚歌雖十分想去親近,但這畢竟也是禮數,屢屢被丫鬟推拒,只得悻悻作罷。一路眼風不斷瞟向那香車,想象車中人兒的模樣,幾乎如癡如醉。

終于到了臨安,楚府門口,已立有許多賓客。楚弦強撐病體招待客人,此時由竹煙扶着,立在最前面。

所有與楚家相熟的人,都知道楚伯生平不近女色,作風正派,卻不曾想楚家的獨子竟娶了一個青樓頭牌,而這喜宴上楚伯甚至都不露面。待見到楚家出來主事的竟是早已嫁去陳家的女兒,更是惹起耳語無數。于是幸災樂禍的有之,真心擔憂的有之,渾水摸魚的有之,楚弦滿面憂色地看着弟弟,而所有人中似乎只有他自己是真心實意在歡喜着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楚弦帶新娘去了洞房,楚歌自被強留下來與衆賓客喝酒周旋,他心中高興,來者不拒。直喝到月上中天,滿堂醺然,他方驚省起什麽,一把推開旁人,搖搖晃晃地往洞房走去。

賓客們的喧鬧聲漸漸被抛在身後,仿佛成了一道接一道的海浪,在庭院間劃出模糊的回響。月色澄明如洗,夏夜蟬鳴令人有些燥熱,微風拂過,花樹嘩啦啦作響,仿佛又落了一天一地的紅雨,就像那迎親的儀仗一般。

“浙右江亭,物價廉平,一道會買個三斤……”

楚歌雙頰微紅,口中哼着小曲,轉過了垂花門。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

楚歌捂着臉,滿腦子酒氣霎時醒了三分,乜斜着醉眼望去,竟是姐姐,容色蒼白地瞪視着他。

“說,爹在哪裏?”楚弦冷聲道。

楚歌皺了皺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楚弦氣結,“你不知道你就敢娶親?你不知道爹平生最恨風塵女子?你又是去哪裏籌來的錢?”

楚歌想了想,自顧自地只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找了一些叔叔伯伯……”

“你把相思門的臉都丢盡了!”楚弦恨聲,血氣上湧,身子搖搖欲墜,扶住了一旁的影壁,“你啊!”她突然咳嗽起來,直咳得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淚水如雨簾般披挂而落。

見到姐姐流淚,不知為何,楚歌并不想去安慰她,話音卻是漸漸地冷了:“我是丢臉,娶了個青樓女子回家,不知姐姐被人休棄,滋味又是如何?”

楚弦擡着淚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這個弟弟,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何時學會了這些傷人的話?指甲一分分嵌進了木頭裏,她咬了咬牙,不再回應,徑自離去。

聽着風中不時飄來姐姐斷續的咳嗽聲,楚歌的心情忽然壞了許多。

他終于走到喜房,一腳踹開了門。

他的新娘,端坐床沿,鳳冠霞帔整整齊齊,等着他來掀蓋頭。

“莺兒……”他聲音沙啞,酒氣濃重,他好像還能看見空氣中那帶醉的波紋。

那紅色的衣影顫了顫。

他走到床邊,疲憊地坐下,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她,如一個小孩子般,腦袋依戀地摩挲着她的衣領,“莺兒,我說了會娶你的……”

他閉上眼,吻住她的鎖骨,而後是頸項,耳垂,和那嫣紅的雙唇。紅蓋頭甚是寬大,罩得他的天地俱是一片朦胧的血色,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去,他的新娘卻是雙眼緊閉,嘴唇發抖。

“你不是她。”

“嘩”地一聲,蓋頭掀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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