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清秋漸

“喀噠。”

落鎖的聲音。

聽見那輕如片羽的步履聲,慕空青沒有回頭。“聽聞今日武林大會開幕,莊主倒有閑情逸致到這裏來。”

四壁皆是空茫茫的冰雪,女子青衣穿梭于藥物屍體之間,衣袂從容地飄拂而過,并不停下忙碌。莊主倚着門,白衣仿佛溶解于雪色,“我不是來看你的。”

女子嘴角扯了扯,向內室擡了擡下颌,“請便。”

那年輕人的屍體已被遷移藏至內室中去,那裏積冰更厚,常年無人走動,這外間便可辟出來供慕空青工作。

莊主便踏過這一地狼藉,直接走進了那內室中去,帶上了門。

悄無聲息。

慕空青停下手中動作,那冰室中的兩人俱是靜默,她不能想象這個女人是如何陪伴了他度過這沒有光明也沒有聲音的二十年。

二十年,全是暗沉沉的黑夜。

她想了很久,終是走到內室門口,對裏面的人道:“莊主,這三個人……行不通。”

許久,裏面方傳出聲音:“那要如何?”

“不論是死人抑或昏迷之人,其心髒都不可用。而況這三人沒有武功,心髒不夠強力,移出後并不能撐持很久。”慕空青沉吟道,“我想須找一神志清醒之人……但這恐怕是很難的。”

裏面的人突然笑了一下。在這幽幽冰雪間,顯得短促而詭異。

“不難。”

歸雲山莊後花園的小湖邊,總有一個人躲在那樹叢裏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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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桃花眼俊逸神飛,一把竹骨扇搖來晃去,口中念念有詞。

這面湖,這面湖,這面湖到底有什麽玄機?

清澈見底的湖水,荷花早已凋殘,上架一座白玉橋,橋身連接至一座八角玲珑小亭。巡邏的守衛就在左近,日夜不休,他不能上橋去探看。想來想去,難道玄機是這湖底?

忽而視野中出現一個窈窕嬌小的人影,卻是江巧兒,碎步欲上橋去。一名侍衛出來盤問了幾句,便放她上橋,她走入那八角小亭,而後樹蔭遮蔽,他便看不見了。

微微眯起眼睛,他極耐心地等候着,不過半晌,江巧兒又自那亭中走出,穿過小橋,漸漸離湖邊遠了,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口。

她睜大眼睛驚恐地掙揣,段平涼忙道:“乖……別鬧。”一點點放開了她,“江姑娘。”

她轉過身,認出了他,立刻又張嘴要喊人,他運指如飛點了她啞穴。“江姑娘,段某正在查探你的父母大仇,還望你配合一下。”

江巧兒皺眉,顯然不解亦不信。

“那小亭子裏,到底有什麽?”他靜靜問她,雙眸極是專注地凝視着她的眼睛,這模樣很是讨人喜歡。

她被點了啞穴,當然不能說話。咬了咬唇,目中露出求饒之色。他這才給她解穴。

“你……你說,殺我爹我娘的兇手,是誰?”她語意急促,眸中哀色盡顯。

段平涼緩緩道:“現在還不能說。”擡頭看了看天色,“但是快了。”

她靜了下來,待頭腦清醒些許,方低聲道:“我為何要信你?”

段平涼皮笑肉不笑,“這山莊中在進行一項極恐怖的事情,你該聽說了吧?剜心活人,這種事情,不落在你身上,你怕是不知道痛。”

江巧兒的神色仿佛倏然被刺了一下,頓時便帶了哭腔:“你,你如何知道——”

段平涼一臉無所謂,“我若是莊主,便要你大哥的心。身強體壯,真氣充沛,還溫順聽話,一點麻煩都不會有。”

江巧兒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其聲若泣,“你,你是不是有救我們的法子?!”

武林大會開幕,山巅如沸,人頭攢動,先是閉關十數年的蒼冥子道長正式卸任,而後便應開始比鬥環節。

楚伯、宋明前、蒼凡子三人擔任仲裁,正笑看江湖後進們比劃時,一個長袍緩帶的人影忽然跳上了比武臺。

蒼凡子一愣,但聽臺下人已經議論開:這便是那個武林通傳的白雲宮棄徒陳子逝?聽說他停妻另娶,背師滅祖……蒼凡子老臉已經挂得下不來,忙喝道:“你來做什麽!”

遙遙望着那邊端坐的三人,陳子逝屈膝跪了下來。

人語聲頓時息了,所有人瞠目結舌地看着這場好戲。

“孽徒此來,不為争奪盟主之位,乃為向江湖盟求一個公道。”他冷靜地道,聲音運足中氣,一層層傳遞出去,“孽徒全家慘死,不知何人所為,請江湖盟做主!”

宋明前捋着那幾縷烏黑的胡須,皺眉道:“陳刀王之慘案,江湖盟自會徹查,但也要等到新盟主誕生,才可定奪啊。”

這話說得在理,當場許多人點頭稱是,雖然憐憫陳子逝家中遭故,但也覺他此時是無理取鬧。

陳子逝的聲音愈發冷沉:“實不相瞞,孽徒是怕家仇恰成了新任盟主,又或是位高權重,孽徒無力回天。此刻天日昭昭,衆目所見,若能了結此案,孽徒死亦瞑目!”

“大膽!”一聲暴怒,楚伯拍案而起,“陳子逝,你這是公報私仇,還是聚衆為亂?”

陳子逝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讓楚伯心頭寒盡。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麽。

可是他從何而知?

心頭忽然掠過一抹豔紅的影子。寒意漸漸在眼底凝結成冰。

楚伯這句話問得亦十分在理,“公報私仇”,是言陳子逝被逐出師門之事,“聚衆為亂”,是言他此時攪亂比武大選之事。陳子逝卻絲毫不見慌亂,上前一步,正欲答話,忽聞一人厲聲喝道:“陳子逝,你可還認得這位姑娘?”

陳子逝訝然轉身,便見到段平涼帶着江巧兒,翩翩然飛上了這比武高臺。

段平涼往臺下環視一圈,不出所料地看到那灰色衣影自人群中稍稍站了出來,擡頭望向這邊。他眸光微沉,對陳子逝道:“不知陳公子可還記得六年前,空蒙山下,姓江的一戶人家?”

沉默半晌,陳子逝靜靜道:“段公子說笑了,這江家我當年常去,怎會不認得,這位江姑娘乃是江家小女兒,當年也是常見到的。”

“然則六年前,江家二老慘死家中,此事陳公子也是知道的了?”

陳子逝的目光如潭,不知其深,“說來慚愧,我是年前才聽聞此事。”

“是麽。”段平涼微微一笑,“江姑娘,此間許多英雄還不明就裏,請你解釋一下當年的慘案。”

江巧兒讷讷擡頭,對上段平涼幽然的目光,心中有些犯怵,但仍是壯起膽子大聲道:“那個時候,我大哥不在家,我和二哥出去玩,回來就看到我爹娘都死在廚房裏……我娘的傷在胸口,我爹的傷在腰眼,我當時不知道,後來知道了,那是劍傷……我走出來,便見到阿雪呆呆地站在那裏……”

段平涼眯起眼睛,“阿雪是誰,你需說清楚些。”

“阿雪,阿雪是山裏一位嬸嬸的女兒,那位嬸嬸死後,托我爹娘照顧她,所以阿雪就住在我們家。這位陳公子,過去常去那位嬸嬸家,後來便常來我家找阿雪。”

段平涼邊聽邊颔首,待她說完,微微一笑,袖中抖出一封信,“不知陳公子是否還認得這個?”

陳子逝臉色刷地煞白。

段平涼仍是微笑,飛身将這封信遞給仲裁處坐着的宋明前,“此事還請江湖盟明斷。”又潇灑地飛落回比武臺上,撣了撣衣上的灰。

宋明前看那信封,擡頭是“吾兒子逝啓”,顯然是陳觀守所寫。信封是拆過的,已有些老舊了。拿出信紙,抖了一抖,旁邊二老都湊過來看,這一看之下,三人俱是震驚。

終而,蒼凡子首先擡起頭來,“此事幹系重大,恐怕還需從長計議。”

宋明前卻沉吟道:“道長也看到了,人家尋仇的小姑娘都已找上門來,今日不如便将這案子和陳刀王的案子一同辦了吧。”

楚伯站起身來,頗為焦躁地踱了幾步,抿一口茶,又不得不回到座位上。

比武臺上,段平涼笑得安閑,陳子逝淡淡看了他一眼,手指緩緩握上了袖中的長劍。

底下已有人着急地叫嚷起來:“信上寫了什麽,不如念給大家聽聽吧!”

“這比武大會變成了尋仇大會,好歹也要讓我們把熱鬧看得明白不是!”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全亮出來曬曬!”

宋明前清咳兩聲,場上安靜下來,他方站起,眼光飄向陳子逝複收回,一字字讀出這封信:

“吾兒:汝随車離洛,去後複返,暗中行事,江家不致猜疑。扶刀會信箋色作鮮紅,易于辨認,望得手速歸,以迎新婦。”

這信并不難解。

它大體說了三件事。

其一,陳觀守要陳子逝假裝離開洛陽,而後再回來行事。

其二,這要行之事與扶刀會那張紅信箋有關,可能便是從江家取出那張信箋。

其三,陳觀守督促陳子逝速歸完婚。

衆人聽得似懂非懂,直想來個人解釋時,一抹灰色的影子,忽而搖搖晃晃地飄上了仲裁席,一把拿過那封信,又一縱身,飄上了比武臺。

見到她,比武臺上的兩個男人,面色都僵住了。

風離雪神情依舊是冷冷淡淡的,只是容顏愈加慘白了一些,連一絲血色也不見。她展開那信又讀了一遍,擡起冰雪一般清冽的眼,靜靜問陳子逝:“這信是真的嗎?”

陳子逝怔怔然看着她,道:“假的。”

“真的那份已經被你燒掉了,對不對?”她又道,語意冷靜刻骨,“我認得陳刀王的字跡。”

陳子逝伸手欲拿那封信,卻又遲疑了。“阿雪,我如真的收到過這封信,一定早已燒掉了它,不會再容——”

“在場認得陳刀王筆跡的人并不少,是真是假,一看便知。”段平涼突然出聲,站到了風離雪身側,“你當年收到而後燒掉的那封,才是假的。”

陳子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怒反笑:“段公子,你何必如此血口噴人,以上種種,所謂收信燒信,全是你自說自話——”

突然,仲裁席上響起咳嗽聲。

竟是一直沒有出聲的楚伯,此刻站了出來。

“逝兒,當年這信,是我門下弟子截的。”

陳子逝回頭,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了一般,整張臉都變作慘怛的紙色。

“我不知你後來又收到了什麽,總之我看了這信便将它按下了,誰料江家二老……”楚伯輕輕嘆息,“竟還是死于非命。”

風離雪側首,陳哥哥如今這副樣子,已不複她所能識。

那雙素來是溫和清正的眸子裏,此刻閃耀着極疼痛的怒火,他牙關緊咬,手指緊緊攥着劍柄,青筋畢露。

“陳哥哥。”她輕聲說,“人是你殺的,對不對?你去江家取那紅信箋,大伯大娘不肯給你,你便殺了他們,對不對?怪不得陳刀王也知道我爹在東海,連我都不知道……”她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那張紅信箋,便是當年雲晞下給我爹的戰書,決戰之地定于東海采玉矶,這些……”她看了看陳子逝,後者滿臉的驚疑,“想必陳刀王并沒有告訴你。”

陳子逝想起來了。

當他被關押起來的時候,父親曾去了一趟東海,說是“為故人收屍”。原來……原來如此!

不對……誰知道他到底去了多少次?

風淵、雲晞的決鬥之地,至尊二劍的下落之謎,東海采玉矶!

在場的群雄都沸騰了,原來是東海采玉矶!

“在東海邊打撈了五年,陳刀王也并不是一無所獲。”段平涼輕飄飄地笑着,自懷中掏出一個布包,緩緩打開,幾枚泛着藍紫光芒的梅花簪靜靜躺着,通體似金似鐵,說不清什麽材質,“至少,找回了風淵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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