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守誡14-神降山

當我在一座座山頭跑來跑去,為我師父傳話說丹陽派山門集結, 好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傳授花粉的時候, 我師姐已經站在了霞落城周邊郊區。

聯絡員已經發來通訊,問她妖狐的下落。

師姐并不長于撒謊, 她小時候沒怎麽撒過謊,因為她很少犯錯, 萬一犯錯也不會結結巴巴遮掩, 盡管這是本能, 然而因為我師父實在火眼金睛,師姐只能實話實說,所以沒錘煉出什麽睜眼說瞎話的技巧。

有的修士看起來是個社會經驗豐富的女子, 但其實有時候也是個老實人。

少言寡語遮掩了她其實并不狡詐這件事。

她垂下眼簾想了很久,通訊那頭一點兒也不着急,仿佛獵人在等兔子自己進網。

然後師姐折中,挑了一半的事實說:“我對陣妖狐,妖狐現出真身,拔劍阻攔時, 妖能入侵丹田,我自爆金丹刺傷了妖狐一只眼,之後我就回山養傷了。”

那邊沉吟片刻:“守誡道友的魄力令人敬畏。”

師姐嗯了一聲,挂斷通訊。

不會有什麽正常人聽見對方爆了金丹還要不識眼色地再問你爆了金丹之後怎麽樣呀, 爆了金丹怎麽可能帶得走妖狐,線索就到師姐這裏斷掉了。

而且師姐的天才之名有多高,爆金丹的消息就有多震撼, 她此舉比壯士斷臂還要增添十分刻骨,簡直是自毀前程。

加上師姐一直沒有露面,通訊時聲音也淡淡的,聽起來仿佛就是受傷了躲在一邊消化情緒和傷口,對方也不至于刨根問底。再者,師姐名聲很好,過去的競技比賽,除妖活動,只要是師姐參與的場合,都留下師姐公正清冷無畏的聲名,哪怕是保守派和改革派山雨欲來,也沒人會懷疑師姐會和妖狐有什麽牽連。

但是一定會有人或早或晚地再找到師姐,師姐不主動遮掩真相,追尋真相的人就會離真相越來越近。

師姐那時靠在窗邊,黑市的不記名租借房間價格高昂但勝在足夠隐匿。

她面前開着四臺光幕,各自回放着不同時間段的修真直播,從第一天到現在,加快速度播放,腦域內計算力飙升,因為現在境界的靈能不夠維持計算,手邊放着一盒靈能營養液,已經空了一半,胳膊上的針眼還沒愈合,小臂上一道細微的血痕。

好的,從第一天到現在,所有固定晶眼位置已經摸清楚了。

對照霞落山地區,拉出時間線,看到如小眼鏡所說,霞落山的确沒有固定拍攝晶眼,所有的固定晶眼都是随着隊伍的推入陸陸續續安裝的。在玻璃棧道附近位置比較深,推斷能夠拍攝到峽谷內部的只有兩枚裝在遠處的晶眼各自在身前二百七十度旋轉,前後有時間差,她有半秒鐘時間在兩個晶眼都轉過去的時候跳進去。

那麽藏身的位置必須保證沒有隊伍駐紮,周邊隊伍也要考慮。

每個隊伍多則有四枚晶眼,唐宜小隊因為戰鬥激烈總是主力,所以頭頂,身前,身後,右手邊各自有一枚晶眼,其餘隊伍最少有兩枚晶眼分別在身前和身後懸浮。

已經入夜,各個隊伍基本都休息了,師姐查看了他們所有小隊的駐紮地點。

還好,玻璃棧道附近沒有小隊駐紮,那裏不太适合休息,風聲呼嘯底下就是食人花,如果有埋伏,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學院的小分隊給吃得不吐骨頭。

這麽說……

師姐重新計算,霞落山的大本營是在南邊的山腳下,炸開的妖能護罩基本等于不能用,她從北邊過去會驚動妖族,東邊有售票處,這段時間一直有不怕死的游客試圖沖進來直達現場,所以戒備森嚴。

我師父并不知道她交給我師姐的其實是個很艱巨的任務,我師姐雖然總能超額完成任務但這并不是一個給弱小煉氣期修士的合适任務,突入整個修真學院的防備之類的……

然而我師姐的名字差點就叫聽話了,她當然非常聽話,哪怕理智告訴她,師父在讓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只能默默地藏在心裏或是和我說幾句,然後義無反顧地沖上前。

深沉的夜幕拉開。

第三天直播節奏奇快,戰況激烈的除妖行動給歡聲笑語的學生們蒙上一層陰影,他們脫去學生時代的稚嫩的皮,開始往怕死不修真這條路上勇往直前,況且目前為止沒有死亡,學校的醫療團隊格外靠譜。所有人臉上都挂着一層堅毅的神色,各自和相熟的人打了個招呼然後沉入夢鄉,已經沒有了第一天的輕快自如的神色。

唐宜照例多讀了幾條留言,笑着對面前的晶眼打了個招呼之後鑽入帳篷。

昨天晚上她仍然沒有睡覺,注射過強化劑之後多餘的靈能在無限膨脹,她的靈府已經吃不消了,所以必須出去釋放靈能,巡邏一夜。靈能維持到剛好的狀态,身體卻已經受不住高強度的消耗。

從晶眼前轉過去,臉色就變得蒼白如紙,跌入帳篷。

擱在平時,平時她讨厭跟着的男孩就會過來給她注射營養劑,她合上眼,白天,男孩被洞穿肚腹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要更努力才好啊。

從乾坤戒中摸出男孩給的白卡,神秘莫測,如果需要幫助,就聯系那邊的人……

是什麽卡呢,在他們唐家侍候這麽久的男孩,也會有秘密的天地麽?

摩挲着白卡,還是收回,眼皮沉沉掩上。

西邊的陡峭山峰上浮出一道人影,師姐沒有動用靈能一步步爬上來的。那裏有一條年久失修的鐵索,是霞落山很久很久以前要搭懸索橋時紮進去的,但是因為東邊開發更加安全,西邊就荒蕪了。

正常人不會想到要從這邊上山,因為陡峭程度簡直像是在豎起的鏡子上攀登。

師姐其實體能一般,也就普通修真者的水平,但是耐不住她耐心細致,雖然沒有動用靈能,但計算始終在繼續,她爬得很慢,硬是給她算出一條最合适的路線。

她繞過晶眼轉入玻璃棧道,棧道透明可見,她不可能傻呵呵地從橋上跳下去,在橋邊側身一讓,鑽入一道灌木叢中。

晶眼從她頭頂掃過。

現在,師姐有半秒的時間,只需要——

“這不是守誡仙師麽?”一個迷迷糊糊的低聲傳來,我師姐正要像豹子一樣迅捷地竄出去,冷不丁地被這聲音一吓,腿就軟了,回過臉,一個矮個瘦小的男生正眯着眼摸出眼鏡戴上,一只手還撓撓屁股,看起來心不在焉。

師姐心裏一跳。

小仙師我們愛你隊的駐紮地應該離這兒挺遠的!

晶眼又一次掃過,小眼鏡嘀嘀咕咕:“尿尿,尿尿……”

他背對師姐沖着深不見底的迷霧峽谷解開腰帶,師姐并沒有現身,她躲着的灌木叢遮掩得很好。

稀裏嘩啦的水聲,晶眼适時

地挪過,尊重修士的隐私。

師姐有點兒不解,等小眼鏡上完廁所,仿佛沒看見師姐似的,扭頭走入夜色深處。

師姐沒有發出聲響,小眼鏡忽然回過頭:“不行,還得拉屎。”

要說小眼鏡也是心大,一般男修士在我師姐面前放屁都覺得有辱斯文,好家夥,他在這裏又上小號又上大號,得虧都躲着師姐,但畢竟師姐也能聞着味兒不是麽。

師姐終于忍受不了了,不管小眼鏡打算如何,她都得往下跳。

兩枚晶眼一錯,在這短暫的空隙中,師姐仿佛貓竄入食人花叢。

小眼鏡終于結束了,提起褲子眉開眼笑地對晶眼豎中指:“人家上廁所也害羞,好歹也別開晶眼幾秒好吧?這樣我的屁股就要火了,到時候我可得注冊個專利。”

晶眼那頭的監管人員一個勁兒地擦冷汗。

“這個蘇翔,平時給學院鬧騰地雞飛狗跳就算了,現在也是,他拉屎還跑這麽遠,往峽谷撅着個腚也不怕一個跟頭摔下去。”

師姐回顧和小眼鏡的交際,只有初次見面時一劍戳到人家屁股的場景,今天小眼鏡在她附近拉屎可能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投桃報李,來不及多想,食人花的腥臭大嘴已經撲到了眼前。

守誡提在手中,倒轉劍柄護住小臂,擡手斬斷食人花的兩條觸須。

右手松開枯藤,左手提着長劍,師姐往下溜了幾米,身子在崖壁上一踢,旋身攀在一處凸出的岩石上。

食人花這種花比較霸道,一條根只能長出一朵花,但藤蔓要去捉人,就長得長而又長,爬滿崖壁,藤上倒刺橫生,非但能扯住獵物,還帶着黏液可以粘住人的衣裳,因為扯住的東西太多,顯得猩紅一大片,好像食人花特別多,但實際上只有三五棵罷了,師姐明白這一點。

師姐雖然是攀着枯藤下來,但還是沾上了粘液,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索性割去外衣。

這我說起來好像平平無奇,好像師姐喝了口水吃了個饅頭一樣稀松平常,這主要是我水平有限的問題,實際上這平平無奇的動作中細節很多,每次揮劍都要恰到好處,是師姐經驗積累和眼神獨到的共同作用讓她沒什麽失誤平平安安地蹿到了迷霧中。

但凡師姐不

是師姐這樣的天才,但凡她一點不謹慎,那幾條觸須就已經抓到她了。

我師姐就是我師姐。

而且我覺得淩霄這個人應該在我師姐這裏折戟沉沙,因為我師姐壓根兒沒用她演示的扭來扭去的身法,直截了當地滑下來然後平移過去,路徑最短最快捷。

當然,其實淩霄的辦法也沒有錯,淩霄是針對我這種沒靈能的廢柴設計的路線,而師姐又是一劍能斬出百分之一百二效果的天才,所以我也不能拿這兩個人橫向對比。

師姐很快就探入洞府了,洞府潛藏得很深,在迷霧中。

食人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毒的迷霧,但是我師姐畢竟是個金丹修士了,掌握了特定呼吸法,潛水都能憋一會兒,何況是毒霧中。

這麽多年來居然沒有一個元嬰修士打算探入迷霧看看究竟這件事就有點兒費解,在淩霄嗝屁到師姐進入這麽長的時間難道就沒有一個修士進入淩霄的洞府麽。

當然後來我知道了,淩霄這厮雖然猥瑣但是很念及我們鳳吟山的情誼,那時她還沒什麽師妹師弟,設定是師父的靈能類型可以進去,而我師姐雖然不怎麽受師父喜歡,但也不能身在鳳吟山學的是別山門派功法,因此靈能類型被洞府自動判定為一家人,很輕易地就看見了。

這裏要說一件事,靈能類型和靈能烙印不是一種東西,靈能烙印仿佛是指紋,獨一無二,類型就像分類更多的血型,随着個人修煉方法的不同呈現不同的特性就被稱為靈能類型或是靈能性質。

師姐欠身跳入洞府的時候,我已經忙了一整天,從這個門派蹿到那個門派,見了世面,也意識到修真學院的确動了很多人的蛋糕。

那些年輕的好苗子都去修真學院了,那些門派的大量沒有意義的重複勞動和沒什麽建設性的崗位就會空缺。

當學生不再以門派為單位,這些受到更多資源的年輕修真者将會在修真學院這個新興勢力的大山下豐滿自己的羽翼。他們比同齡修真者強,有更多歷練,更早進入修真之路,也有更多時間,做對自己來說有意義的事。

不會有什麽正常學生願意數十年如一日地給貴賓擦鞋的。

怪不得師姐會說修真學院很好……

可保守派為的是什麽呢,老人們覺得修真學院動了既得利益還可以理解,師姐為什麽是保守派呢,她如果想要及早一步登上化神跳上星辰,去往無限的宇宙,修真學院不是更好的選擇麽?

那時的我并不明白,我師姐雖然面目冷清內心溫柔,講道理懂禮貌,吃零食看直播,但她仍舊是個天才。

從頭至尾,天才都不需要耽誤十年的時間給人擦鞋,哪怕她寄身別的門派,也會迅速閃亮起來,迅速奪得最多的資源。

而當平庸之輩得不到資源,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天才身上。

師姐和那些十年蹉跎的同齡弟子,沒有任何感同身受可言。

改革只是平庸之輩的改革,保守也只是平庸之輩的保守。

她是任何時代都熠熠生輝的星辰,除了師父,沒有人會否定她的天資。

而且,即便是并不喜歡師姐的師父,也交給師姐足夠多的資源與機會,師父不管歸不管,從沒耽誤師姐該有的一切。

而且我們山上,只有這一顆星,她顯得黯淡,只是因為師父心裏有另一顆更璀璨的星星而已。

我師姐短暫地被師父的否認埋去絕大多數的光輝,很快,她就在淩霄的洞府中尋找到了真正的師父。

一張挂在石壁上的照片。

師父黑色長發笑得溫和,某種程度上,師姐更像年輕時的師父,只是師父年輕時更溫柔,不像師姐一樣表情冷清。

淩霄相貌普通,瞳孔泛着隐隐的流動銀線,雙手交叉搭在椅背上,下巴肆無忌憚地搭在師父肩頭。左臂挂着半成的紅色铠甲,樣式複古,但看起來非比尋常。

照片下是一張桌子,規規矩矩放着一枚玉簡。

師姐拿起來讀取。

卻愣住了。

所謂的,淩霄給自己留的後路,只有一條普普通通的文字消息。

離開神降山,你已經被發現了。

這條消息出現的一瞬間,從洞府四壁發射出無數肉眼可見的細小的針,噼裏啪啦地紮滿四周。

師姐被包圍了,她要轉身時,那些細小的針紮在地上,牆壁上,仿佛燈一樣有規律地明滅閃爍。

這是……符陣?

這句話是留給入侵者的,淩霄壓根兒沒給自己留後路。

可是……師姐覺得有些想不通

而且,神降山這個名字……依稀在哪裏聽過……在哪裏……

她想起和妖狐希夷看星星的那個夜晚,那時候妖狐說,千年前,霞落山的名字是神降山。

淩霄對入侵者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又要離開,又用符陣困住?

四周仿佛無形的壁壘困住師姐,不是妖能,也不是靈能。

師父雖然不喜歡師姐,但絕不會這樣拐彎抹角地害她,一定是師父相信淩霄一定在這裏留了後路。

淩霄總不能是在算計師父吧!

師姐心裏盤旋過無數個念頭,手扶在劍刃上。

洞口忽然探出一顆腦袋:“喲,守誡仙師!好嘛,這裏還有個洞府?我說呢您偷偷摸摸來,有寶貝怎麽不喊我,小仙師怎麽不來?我還能當內應,有寶貝咱們平分!”

小眼鏡搓搓手就要往前走,洞府門口咔一聲彈出十來把利劍直沖他去。

他啊呀一聲慘叫,身子就跌出去了。

師姐救人心急,守誡從符陣飛出去,還好來得及,挑着小眼鏡飛上來,那家夥不至于身死峽谷。

他後怕地哆嗦起來,望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他沒看見師姐四面八方立體的小針組成的符陣,以為我師姐只是高冷。

“不告訴就不告訴呗,那我上去了,小仙師還好麽?”

“她很好。我在這兒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只告訴苦厄一個就好了。”

這不是普通的囚禁符陣,這是個詭異的弱化符陣,似乎還經過淩霄的改造,靈能仿佛要被抽離出去了,師姐說話感到很虛弱,小眼鏡在師姐的幫助下爬上山坡。

守誡再度飛回,師姐的靈能被抽幹了,不是她主動召回守誡劍,是劍靈感知她的狀态,送走小眼鏡就奔回。

然而沒有靈能,再強的神兵利器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我師姐現在的靈能連乾坤戒都打不開。

我收到小眼鏡的通訊時,送完了最後一家門派的信,人家非要留宿,我怕他們再派帥哥給我擦鞋,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我師姐有難了,但是我師姐怎麽發通訊給我,這是什麽意思?

啊,對,我得告訴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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