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苦厄23-我不怪你
師姐有難的信息催我起身找師父,我那時剛回山, 在各山各派見了世面, 一顆心還吊在嗓子眼,導致我回自己山都有點兒應激反應, 聽見腳步聲就怕突然冒出兩個帥哥給我擦鞋,所幸不是, 從命雙手抱在胸前, 一柄劍斜插臂彎, 腦袋支棱着往我這裏看,看見他師妹兔子似的往後蹦了兩下。
“師父呢?”我開門見山,雖然也只是問問, 我不指望從命知道師父下落,師姐有難也是拜師父所賜,師父背着從命給我和守誡師姐安排任務,我對從命沒講別的。
“老樣子。”
師父平時來無影去無蹤,我倆的确是不太清楚師父的下落,我問他就是多此一舉。
越過從命, 我急着上山,再不通知師父,師姐可能就要死在淩霄的山洞裏了。
我攀登陡峭山嶺,我師兄跟在屁股後面:“你找師父求情嗎?我也去, 就算師父攆我走,我也永遠是你師兄。”
師兄你添什麽亂!我這人為人不厚道,背着師兄有點兒算計立即就把他踢出我的陣營, 這性質就和他因為師姐拉黑我是一個道理,這麽想我師姐人在霞落山,鍋從天上來,我和師兄因為師姐反目成仇……?都是一個山的,這叫什麽事兒!
但我也沒顧得上和師兄扯皮,他願意跟着就跟着,我每一口氣兒都得用來爬山,多一口都沒有。
等到了洞府,在門口和從命雙雙跪下,扯破了嗓子也沒等到師父,火藤悠悠垂蕩,我倆的聲音在山嶺中空蕩蕩地響。
師兄呼出一口氣,也不知道是釋然還是拉倒了,表情松垮:“師妹,師父決定的事一向沒有要改的……但是咱們同門的情誼永遠都在,給師兄說說鳳吟果—— ”
他又要從我口裏套機密,我哼了一聲攀着火藤上去,原路返回,沒給從命透露一個字。
折騰的這點兒功夫我師姐可能都涼了。
我遷怒到從命身上,對他冷眼相待,他也不知道揣着什麽鬼心思,被我盯着就露出理虧的表情:“師妹,師兄心裏太愁苦了,就不小心……把你的酒喝完了。”
我差點氣昏過去。
我釀酒幾年,他一時愁苦就給喝沒了!我兩眼一黑,怒氣更盛,再也沒搭理我師兄,早知道我該大氣一點全請師姐喝,師父不在,師姐在淩霄的洞府裏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等等,淩霄的洞府?
我回屋關門打算把從命晾在外頭,闩門開燈,心裏對淩霄大喊:“你那洞府什麽鬼啊!”
“我哪知道啊我都這麽多年沒回去了,被猴子拉去當窩也不一定。”淩霄直接現身了,她往我桌子上一躺,像半夜喝酒找不着家門的醉漢,吊兒郎當脖子梗起,眼神輕佻表情下賤。
“你給自己留的什麽後路,師父怎麽知道?”
我質問起來沒感覺自己有進步,但淩霄就轉身像條蛇似的軟塌塌舒展胳膊腿:“哇,你好難得能問出關鍵的問題诶。”
“別廢話!”
“不知道,你問問師父為什麽知道?”淩霄的樣子差點就要起來剔牙似的漫不經心,我被從命氣了一下又被她氣,深更半夜我氣得都出現幻覺,眼前冒出大片星空。
星空壓在頭頂,明明是遼闊無邊的星辰,令人無限向往地綴在宇宙之中……在我眼前卻好像一塊大幕,沉沉地塌陷下來,好像貼着頭皮的帳幕,星辰的光好像外域在帳幕紮出的可憐小孔透出的一點微光,沉沉地喘不過氣。
我從沒見過這麽壓抑的星空,仿佛伸手就可以抖散,它們更經不住凝神細看,細看猶如灑在黑幕上的頭皮屑,從胃囊深處泛出層層湧動的惡心。
我想撕開這片詭異的星空……我伸出手,四周忽然亮了,我還在桌邊坐着,淩霄翻了個面趴在桌上,好像在曬日光浴。
“你給我看的什麽鬼東西!”
“誰知道你看見什麽鬼東西啊,我就在這裏趴着,你桌子上亂放刀子很危險的好不好,說起來你也不殺人,把刀擦那麽淨幹什麽?”
我的刀随時都要去砍鳳吟果當然擦得精細,她自己不長眼睛往上趴還怪我擦刀,我的刀又不是為了殺人而磨的。
“想想辦法啊行行好啊淩霄大天才,你不是化神修士麽,我師姐她人很好的。”
“啊呀世界上都是好人不長命的,守誡死得其所嘛。”淩霄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好像我師姐和她不是一個山頭的修士一樣……但仔細想想,她死的時候,我師姐還沒出生,的确沒什麽感情可言。
“都是鳳吟山的要不要這麽絕情啊?”我說話弱勢,淩霄洞府的三分天地,師姐若是無法自救,師父也不在,我就只能求助淩霄,哪怕這次給我個拖鞋還是洗澡刷什麽的都行,我願意勇敢一點。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求我了,那我就答應你好了,但是有一個條件。”
“啥啊?你要奪舍我嗎?這不是遙遠或者很近的未來麽,我有得選嗎?”
“你一直都有得選啊,你要是早早告訴師父我在你體內,我不就被揪出來了麽,你幹嘛不和師父講?”
我不知道,我能開口說的幾種情況都不适合開口,因為種種原因我保持緘默,現在我已經沒的可說了。
但是我畢竟是苦厄,不會被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認栽,尤其是這種關鍵時刻。
當然師父面前我還是該閉嘴就閉嘴,閉得特別嚴實。
“那你還不感謝我留你狗命?”
“哈哈,我靠,你可真行。不愧是你。”淩霄肅然起敬給我鼓掌,腦袋晃得一點兒也不認真,我扒拉她胳膊讓她去掉多餘動作趕緊進入正題,是要下我一條胳膊還是去我一只招子都聽她開口放屁。
“我的條件是,等我們從霞落山回來,你得聽我的,開始修煉。”
“哇還有這種好事啊,你能給我搞出靈根來麽?”
“那種東西随便啦,你就說答應不答應。”
“這誰不答應啊,不答應我還是人嗎,成交了。等等,你說我們去霞落山?你瘋了?”
現在我知道師姐被困在什麽東西當中了。
淩霄的洞府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符陣,用一個通俗的比喻就是我師姐被一個大籠子套在其中,在這個籠子中,淩霄定義規則,她定義在這片籠子中,靈能不可使用,所以師姐無法使用靈能。
如果只是不用靈能坐在那裏倒也還好,我不是就沒有靈能麽,偶爾犯懶也可以坐在果樹林中呆着不動好幾天,無傷大雅。
但是淩霄活着的時候就喜愛陰人,她在籠子裏面套了個籠子,當師姐激活最外層的“不可使用靈能”的定義之後,緊跟着會激活第二層籠子,淩霄定義這個符陣中的是入侵者,包圍起來不可從內部破壞符陣。
這樣符陣裏面
就困着不能使用靈能的我師姐,我師姐從偉大的金丹修士變成煉氣修士,現在可好,被強行拉到和我一樣的水平,也不知道是她慘還是淩霄過分。
淩霄還能更過分,她又套了一個符陣,如果我是個懂行的符陣學大師,我就應該知道目前修真界的攻防符陣嵌套結構最多套三層,尤其是這種大型符陣,三層也是理論上的,實際上最多兩層,被稱為三重天理論。輔助符陣因為結構不完整所以市面上最多有套七層的,畫得越快越精準套得越多,你要是能手速爆炸專練這個,突破十幾二十層不成問題。
淩霄讓理論變成現實,她套的第三層符陣定義,毀滅。
也就是她在籠子裏裝了銅牆鐵壁讓人出不去之後,就要用大炮轟死裏面的人。
這些理解并不是淩霄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然以我淺薄的認識會直接理解成三流修真小說中的三流畫師畫出來的亂七八糟,仿佛我倆的大腦之間直接接通了某條信息傳輸通道,我可以以某種玄之又玄的方式感受她要表現給我的東西。
比如淩霄之死,比如那片灰暗的星空。
我得知符陣最後一層是毀滅之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還玩啥啊,人都沒了。
“其實本人還套了第四層符陣,”她慢悠悠地舉起第四根手指,“守護。”
“什麽意思?”這不是她傳輸給我的,而是面對面講,我果然不明白了。
“我建洞府是師父不知道的情況,我平時在山上修煉,師父不知道我背地裏要毀滅世界。當然她後來知道了,我并不清楚她知不知道我的洞府,雖然我設立了極端防禦機制,只有我的人可以活着出來,但我還是給師父留了後門……也就是說,如果來的是師父,最後一層就會啓動,之前的機制都會取消,她會看見我給她留的話。”
然後淩霄垂下眼:“而且,那時我也沒想過師父會再收徒來着,符陣以靈能類型設置的……守誡很可能激發最後一層守護,也可能激發不了,你不如問問小眼鏡,看看守誡還活着麽。”
合着我師姐還生死不明。
我臉色發白不太好看,怕我師姐被一個大烏龍搞死。
“所以你沒給自己留後路麽?”
“修真不怕死,我做的事,沒有茍活下去的退路。所謂退路,只不過是我和師父說的,騙師父我會迷途知返……留了些寶貝可以起死回生啦恢複修為啦……”
我實在受不了淩霄一副追憶過去似水年華的深沉,急忙聯系小眼鏡問我師姐是生是死。
過了一會兒,那頭聲音細碎,小眼鏡喘着粗氣回我:“沒有啊小仙師,不知道人哪兒去了。”
這回連淩霄都有點兒吃驚,她從桌子上爬起來,凝重地盯着我的手腕上的終端,仿佛能把她自個兒傳輸過去似的。
“人沒了?”我聲音都有點顫。
“啊……等等……她好像……挪了個地兒坐着,我要過去幫幫她麽,嘶……這啥洞口啊這麽多機關,我過不去。”
我師姐沒死!
淩霄凝重地蹙眉,好像我師姐沒死對她來說是個不太好的消息。
“你看你的毀滅不管用吧?師姐是天才呢,把你按在腳底板下擦出火花的那種。”我回複過小眼鏡之後擠兌淩霄。
“或許……守誡才是,最像師父的弟子。”淩霄抱着胳膊挑眉笑,眼神輕佻,又似乎在思索什麽,我聽不懂,只覺得我師姐脫離險境我該站起來跳舞慶祝。
“你在說什麽啊!”
“我在說,守誡通過了最後一道符陣,不然她無法活下來。”
“有夠自信的哈?”
“應該說,師父死不承認,她其實也很在意你的小師姐啊。”
“師父心裏只有你嘛,”我覺得淩霄在胡說八道,“看看我們幾個的名字,我們差點就要叫汪汪和喵喵了。”
“守誡和師父的靈能類型相似度達到可怕的百分之九十九。如果不是傾囊相授,不會有這種效果,我和師父的相似度也才百分之六十。”
“這怎麽算?”
“畫符陣的時候當然就設定參數了啊。”
“我聽不懂了诶。”
“哈哈,好吧。”淩霄顯然心情很好,我師姐活下去給她看到了點兒新的可能性,我師姐在她面前煥然重生,師姐之前所有天才的價值都比不上她很像師父這一點的價值。
我師姐并不知道她很像師父,在她二十年的人生中,襁褓之中的記憶模糊不清,年幼時師父的表情仍舊冷峻,如果淩霄親口對她說“師父其實很在意你”,她也會當作受寵者賜予的玩笑。
即便她親眼看見淩霄留下的,對劍士玄術的遺言,在虛幻的影像中瞥見師父年輕時拔劍的身姿。
“師父,您看見這一條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死啦~哈哈,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動手……其實我背着您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基本上沒人認領的壞事我都可以來負責,是不是有點像恐怖-分子?不過我已經死了,您也知道我的身世,我不能不做,無法回頭。最後留言,有一點小小的驚喜。”
畫面中,淩霄雙臂一揮,無數重疊的光影撲入師姐腦域。
“師父,您總是板着臉,好像裁決一般揮劍,您揮劍就是命令……”
年輕的黑發修士被人仰視着,在混戰的人群中撕開出路,然後回過臉,彎腰,面目冰冷地抱起拍視頻的這個小孩子。
“您拔劍時,無論眼前是什麽敵人,您都只有這一劍,諸天神魔都要斬盡,跟在您身後,我一直覺得很安心,哪怕您還是金丹期時我們就一起面對了元嬰修士,還有妖族的千眼蜈蚣,我都很信賴您。”
守誡劍微微顫動,劍靈仿佛遇見知音一般傳出興奮的情緒……師姐想,如果守誡劍早年間遇到師父,或許,就輪不上自己使用這柄神兵。
然而師父只是提着一柄鉛灰色的中級靈寶,遠遠算不上神器。
“但是我還是很喜歡我講笑話時您不小心笑出來的樣子。之所以說不小心,是因為您太好笑了,您一直繃着,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師父架子,也不知道誰規定當師父都要不茍言笑,明明都要憋不住了,還是冷冰冰地訓斥我……錄這個視頻的時候我就很想笑啦師父,我死之後你沒徒弟,不是任何人的師父,就可以拆掉您的臭架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快樂和悲傷都一樣自由。”
淩霄是個神經大條的女人,說着說着好像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幾乎喘不過氣來。
師姐守誡站在那個傳說中的大師姐的幻影前,伸手觸摸,垂下眼,暗自揣測兩人之間的距離。
“您看到這條消息一定是忍着我死掉了的悲傷面無表情地過來看我笑,求您啦,一定要笑一笑,不然我死不瞑目啦。”
師姐凝望淩霄,倒轉劍柄,抿着唇一言不發。
“提前錄遺囑,說一些自己已經死了的話真的很好笑啊,師父你可千萬別來看到這個消息啊……”
淩霄已經去掉了“您”的尊稱。
“不過如果你真的看到……”畫面中的淩霄還是嬉皮笑臉,和師姐想象中不茍言笑又潇灑不羁的形象全然不同,“一定要記住一件事啊。”
“我不會怪你的。能殺我的,除了神,只有你一個。”
然後淩霄重複一遍:“我不怪你。”
師姐沉默着坐在地上,靠着石壁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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