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沈長安趕到霜華院時,只有蘭姑在大廳裏焦急地等着消息,南平王妃在宮裏傳來消息時就匆匆進宮去了。

“怎麽回事?”沈長安進門後立刻詢問道。

此時的蘭姑也是滿臉憔悴,看了眼沈長安身後跟着跑過來的仨兒,遂吩咐一旁丫頭道:“先将小少爺送回屋子裏去。”

仨兒哪裏肯,抱着沈長安不松手,嚷道:“我不要回去,我要見姑姑,她們說姑姑自殺了,我不信,我要見姑姑。”

蘭姑臉色一變,嚴厲斥責道:“那個碎嘴的多話了?拿這等事情去吓小少爺。”

沈長安卻是回道:“仨兒剛巧在我那裏,不小心聽了去,現今豈是追究這個的時候,郡主如今到底如何。”

見沈長安冷着聲音,蘭姑也不好再說什麽,嘆道:“宮裏只傳出小郡主割腕的消息,到底如何,老奴也還在等宮裏的消息。”

沈長安點頭,安撫了仨兒:“你在這裏也沒用,反而添亂,讓阿蓮帶你先回去,有姑姑消息,嫡母保證讓阿蓮第一時間告訴你。”

仨兒思慮再三,點了點頭,卻不斷強調:“有姑姑的消息一定要來告訴我。”

下人們抱走了仨兒,蘭姑才敢直言,甚至有些哭腔,道:“傳話的宮人說是流了一地的血,生死難測,都讓王妃做好心理準備了。”

沈長安聽罷,心中咯噔一下,一時只覺嗓子幹澀,找不回自己的聲音了,腦海有一瞬的空白。可如今除了等待消息,她們什麽也做不了。

從上午等到下午,蘭姑愈發等得焦急,最後索性對着藍天跪拜祈求:“菩薩保佑,小郡主定要安然無恙,小郡主是老奴一手帶大,雖有些驕橫,卻是善心。每年冬天郡主都記得老奴的舊傷,會親自給老奴按壓雙膝,每年除夕夜,也都記得留一碗老奴最愛的酒釀丸子……菩薩啊菩薩,你可記得當年小郡王病重時,郡主在菩薩面前跪拜了三天三夜祈福,小郡王卻還是離世,菩薩欠了郡主一次,如今也該還了。”

看着蘭姑面朝藍天,跪地祈求,霜華院內的許多下人也都一一跪地:

“菩薩保佑,小郡主定要安然無恙,前年奴婢阿娘過世,管事不給準假,還是小郡主求了情,才讓我給阿娘守了頭七。”

“菩薩保佑,小郡主定要安然無恙,上個月,阿嫂來府裏找奴婢讨要銀錢給阿哥還賭債,奴婢不給,阿嫂動手打罵,還是郡主瞧見了幫了奴婢解困。”

......

待到日落,王妃的貼身侍女汀畫才回府來傳了消息,說是太醫已将小郡主從鬼門關救了回來,這消息讓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氣。

聽汀畫的描述,她與王妃一起趕到鳳儀宮時,屋子裏滿滿是人,皇上皇後和安樂公主都在,還有數十位太醫。越過人群,只見小郡主蒼白的臉色躺在床上,就連雙唇也是慘白着毫無血色,雙眼緊閉,也不知生死。右手手腕處被纏了厚厚的紗布,紗布上雖見不着血跡,可被郡主右手壓着的被褥卻是讓鮮血染紅了一大塊,觸目驚心的,聽說是太醫吩咐說郡主剛剛保了命,體弱,不能翻動,才讓宮人不敢跟換被褥,恰巧也讓她們瞧見了。

王妃一見那場景,便是伏在床沿邊恸哭,要不是皇後娘娘和安樂公主一直安慰着,王妃差些也要哭岔氣了。年逾五十的南平王妃,分外尊貴的長公主,那般沒有形象的嚎啕大哭,聲響驚動着整個鳳儀宮。

如今小郡主都還沒醒,太醫說還得仔細觀察,能平安過了夜才是真正安全。王妃一直陪着郡主不肯離去,安樂公主才使了汀畫先回府來交代一聲,怕府裏人焦急。經過這番折騰,聖上答應讓郡主回府,不過一切得等到郡主身體安好之後再議。

聽着汀畫的描述,蘭姑也是不停抹淚,小郡主是她一手拉扯長大的,這府裏頭,除開王爺王妃,便屬她最疼王府的這兩個孩子了。

而一旁的沈長安聽完汀畫的講訴,卻不知心裏是何滋味,剛剛有一瞬,她是真的想到鄭玲的死亡,一個鮮活的生命戛然而止,和十年前的場景有些重合,竟讓她有些害怕。

想着郡主能回府養傷,蘭姑趕緊收拾了心情,吩咐着衆人替郡主整理房間:“郡主房間裏不能留有一樣尖銳的利器。每一處都得收拾仔細些,連木梳子都要全部收起,凡是能傷人的,一并不能出現在屋子裏。”

南平王妃帶着鄭玲回府,已是三日之後。跟着南平王府馬車後的,是八百皇宮禁衛軍,美其名曰護送王妃與郡主回府,怕是為了要看守住這位和親的郡主。

沈長安看見鄭玲時,果真是面色蒼白,身形消瘦,完全沒有了平日跋扈的模樣,顯得很是病弱。除了手腕的傷口,額頭上也纏了一圈紗布,想來這為素來硬脾氣的郡主為了拒抗和親,吃了不少苦。

丫頭們小心翼翼攙扶着鄭玲,一旁的南平王妃也是緊緊挨着女兒,半步不離,曾經神采奕奕的南平王妃,如今卻不過是個憔悴的老妪,眼睛深陷,想來好些日子沒有睡好。

鄭玲的屋子收拾得很好,南平王妃仔細看罷,才是放心。安樂公主一直陪着鄭玲出宮回府,看這樣子,怕是要住上些時日。

郡主精氣神不好,王妃遣了下人離去,都不許前去叨擾郡主,只留了蘭姑和安樂公主陪着鄭玲。

鄭玲回府了,沈長安便也沒什麽事情,正想回如園去,卻被仨兒攔住。

“我知道姑姑回來了,可他們不讓我去看望姑姑。”

仨兒難免有些失落,鄭玲素來不喜歡仨兒,如今她回府,王妃肯定是吩咐了下人看好仨兒,定不會讓他去鄭玲面前晃蕩,擾了鄭玲心緒。

“你姑姑沒事,難得你這麽有孝心了。”沈長安安撫道。

“那個……”仨兒扭捏了會,道:“仨兒可以喊你娘麽?仨兒從小沒有親人,天生地養,為了有吃的,偷過東西騙過人,被好多人打過罵過,沒人喜歡仨兒,其實我娘也是兩個月前突然來廟裏接我的,以前我都沒有見過,我才剛會喊她,她就送我來了這裏不要我,我,我喜歡你……”

沈長安蹲下身,認真地看着仨兒,說着:“我對你,也不好。”

“你會讓虎子和石頭住你的房子,你是好人!”說完撓撓頭:“我好久沒見着虎子和石頭了,娘可不可以帶我去找他們,他們腦瓜子可聰明了,以前我們仨一起,騙過好多人的饅頭吃呢,也許他們有法子讓姑姑不用嫁人呢。”

沈長安站起身,想了想,如今府上都圍着鄭玲轉,也沒人顧得上她們,遂說道:“我可以帶你出府去見虎子和石頭,你跟着我走吧,不過你今後不許再叫我娘。”說完,轉身朝前邊走去。

馬車裏,沈長安靠坐着,閉目養神,一旁的仨兒自從出了府門,好似活過來了一般,如倒豆子一樣,噼裏啪啦說了好一通當年行乞的輝煌歷史。

孩子說的興起,頗為豪邁,沈長安卻聽得心酸,比起這個孩子,她幸運太多。沒有得到,就不覺失去的痛苦,她不敢睜眼去看孩子純淨的眼神,那眼神會提醒自己,為了私欲,又做了一件孽事……

馬車還未到達目的地,卻突地停下。沈長安剛睜眼,就看見王叔探進身來,道:“前頭是周将軍家裏頭的丫頭,看樣子很着急,可能家裏頭出事了。”

上回去周奶奶那,王叔是見過那個年輕的小丫頭的,擡眼望去,果真見是紫兒。卻見她滿臉焦急之色,步履匆匆,想來真是有事。遂跳下馬車,快步走向紫兒。

“這是怎麽了,看你一臉的焦急。”

有人攔着了去路,紫兒才停下腳步,看見說話的是沈長安,好似遇了救星一般,抓着沈長安袖子,央求道:“夫人,阿婆病重,我趕着去請大夫,家裏也沒個人照顧阿婆,能否麻煩夫人……”

還不等紫兒說完,沈長安趕忙道:“你随我一道回去,王叔腳程快,讓他去請大夫,節省些時間。”

沈長安跟着紫兒前腳才進院子,後腳王叔便帶着城裏最有名的盛安堂的周大夫來了。

白色紗帳的木架床,裏邊躺着白發蒼蒼的老人,面色蒼白唇無血色,雖無太多情誼,可面對這般年紀的老人,讓人無緣由的一陣難過,年過花甲,已是多活一日少一日。

大夫開了藥方,也喂了周奶奶一些成藥,才被王叔送走。

“阿婆這病來的急,就這麽一瞬就倒下了,吓死紫兒了,周将軍領走前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照看好阿婆,如今可好了,阿婆一病不起,我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再有些閃失,我拿命也賠不起呢。”

看着急着跺腳的紫兒,沈長安才開口,“你一個人卻是很難照看好奶奶,我晚些從府裏派幾個丫頭過來幫着一起照看,你也收拾出一間房子來,留給大夫住着,有大夫全天守候,才放心。”

紫兒聽罷,原本的愁容散去許多,笑開:“謝謝夫人,還是夫人想得周到。”

“老人家身子骨弱,大夫雖開了藥,但你平日也要格外仔細些,我再遣個廚娘過來照顧奶奶飲食。”

紫兒跪地,“夫人真是菩薩心腸,定會有好報的。”

菩薩心腸?沈長安自嘲地搖搖頭,她從來沒有菩薩心腸,她只記得,對她好的人,她會加倍回報,只有那些欠過她的,她才不曾有過善意……

“歷山...歷山...”

正和紫兒說着話,卻突地聽見床上周奶奶喊着個人名,本以為奶奶醒了,看過去時,周奶奶還是緊閉着雙目,嘴裏卻不停念叨這一個名字。

“這是奶奶的兒子。”一旁的阿紫解釋着,而後嘆息一聲,道:“別看阿婆平日裏提起兒子就罵,可病重時,卻總是喊着兒子名字,想來也是,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血脈相連的啊,即便再怎樣背信棄義或是不忠不孝,可終歸是奶奶這一生最挂念的人。”

沈長安看着病榻上的周奶奶,聽着她那一聲一聲的叫喊,莫名的情緒在胸口高漲,就快溢出。遂轉身快步地走出屋子透氣。

王叔卻是跟着沈長安一并出來,在她身側說道:“夫人不恨周歷山恩将仇報?周歷山當年帶兵入沈府,沈府上下幾百口人,全是周歷山押赴刑場的。”

沈長安卻是低着頭,往前走,說着:“冤有頭債有主,周歷山夫婦已經不在,留下幼子與周奶奶相依為命,這些年也是不易,周奶奶年歲大了,這些恩怨再計較又有何意義,再說,若沒有周爺爺周奶奶,阿娘當年難有一瓦遮頭。”

“夫人這話說的在理,冤有頭債有主,無辜之人,何苦牽連。”

沈長安看了眼王叔,蹙眉:“王叔這話何意?”

王叔卻是搖頭,指着院子裏棗樹下的那一尊木棺,“老人家早早的為自己備了棺材,怕是很想去見老伴和兒子的,人世間有血脈相連的親人不多,走一個便少一個。”

沈長安看着棺木許久,而後擡頭,看着不遠石桌底下蹲着,正百無聊賴拔着草的仨兒。步子停了會兒,直到仨兒發覺沈長安,招着手喊着:“嫡母過來。”

聽了叫喚,沈長安遂走上前,帶了些歉意,道:“有事情耽擱了,仨兒此時可是一肚子怨氣?”

仨兒卻是搖了搖頭,看着沈長安的眼裏更多了幾分敬意:“嫡母心善,不相幹的旁人,嫡母都肯悉心幫助,仨兒早說過,嫡母是府裏最好的人。”

沈長安回視仨兒,而後伸手撫上他的額發:“好了,不說傻話,咱們現在去找虎子和石頭去。”

“沒說傻話。”仨兒的小腦袋繞過沈長安的手臂,鑽了出來,而後往懷裏掏出一疊紙張,道:“秋兒姐姐說抄心經可以祈福,我不識字,抄不來,只得央着秋兒姐姐幫忙,不過全都是我研的墨,還有這些蘋果和喜鵲也是我畫的,秋兒姐姐說蘋果代表平安,喜鵲代表好事情。本來這些都是準備給姑姑的。”仨兒看着手中的心經,很是不舍,卻又看了看身後屋子,咬了咬牙,道:“屋裏的奶奶病得很重,就留一半給她吧,回頭我再研墨讓秋兒姐姐和心水姐姐一起再替我抄一些來保佑姑姑。”

看着眼前不過五六歲的孩子,想起自己這個年歲,也曾在這個院子裏,這個石桌旁玩耍着,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是單純……沈長安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不知思考了什麽,而後傾身對仨兒道:“如果我說有事得回王府,仨兒可以等下回再看夥伴麽?”

看着嫡母,那神色很是認真,仨兒遂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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