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身份
肖揚仍記得,他與馬雪的初次約會,是在游樂場,他帶她去坐激流勇進、過山車、和海盜船,她越是害怕什麽他就越是要帶她去坐什麽,是的,那時候,他還和一般的男人沒什麽兩樣,他喜歡聽馬雪尖叫,喜歡看到她因為害怕而一頭紮進他的懷裏,他喜歡那樣,因為那時候,他仍有足夠的力氣去保護她——
肖揚抱了抱馬雪的胳膊,淡淡地對她說:“好啊,你說吧,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他們相擁着走出了醫院,上車後,肖揚吩咐司機把車往游樂場開。
馬雪一臉驚奇地問,“為什麽要去游樂場?”
肖揚皺了皺眉:“你不喜歡嗎?哎?難道是我搞錯了,以前你不是說你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游樂場——”
“但我現在不喜歡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
肖揚沉默了,他把頭扭向了窗外,再也不說話了,直到馬雪以為他生氣了而怯怯地拉住他的手時,他才低聲呢喃了一句,“我明明記得的,記得你說過,你最喜歡吃游樂場裏的棉花糖,你說那裏賣的棉花糖特別的甜,你還說過——”“不,肖揚你別說了,你別再說了——”馬雪把臉埋進了肖揚的懷裏,哽咽了起來。
肖揚在心裏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因為他知道,馬雪是在為他心痛,她知道他現在已經沒法兒再陪她玩那些刺激的項目了,他現在已然是一個廢人,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身上還帶着一顆定時炸彈一般的破心髒,他還30歲不到,卻已經提前過起了老年人的生活,而她呢,為了照顧他的心情,也只好勉強自己。
可是,肖揚不能去戳破馬雪的謊言,因為這裏面有太多太多她的愛,多到讓他像個溺水的人一樣,浮不起來。
陳單在廚房裏做着早餐,身後的床上,葛晖正在呼呼大睡着,雖然因為失血的緣故,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在陳單眼裏的完美形象,陳單一邊煎着雞蛋一邊頻頻對葛晖的睡顏回顧,她不停地微笑着,戀愛的甜蜜在她的臉上一覽無遺。
在把做好的早餐放在桌上後,陳單給葛晖留下了一張字條:葛晖,從今天起,我會更加努力地工作的,為了早日實現我們的理想,我願意拼上我的性命!然後她把昨天預支的薪水壓在這張紙條的上面,最後,她穿上外套,離開了家。
陳單除了在咖啡店裏打工之外,白天的時候,還會在汽修店裏幫忙,她修的一手好車,而且她穿上工作服的樣子,和男孩子一樣的帥氣。這天上午,她幹活幹得份外賣力,好像身上被安裝了馬達一樣,不僅提前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更主動幫助店裏其它的夥計一起幹完了剩下的活,之後,他們就一起坐在店門前的輪胎堆上休息。
一直以來以老大自稱的鵬哥一向對陳單有意,這會兒,便趁着沒事幹調戲陳單,他嘴裏噴着香煙,流裏流氣地問陳單,“嗨,妞兒,今兒下班後跟哥哥們去喝酒啊?”
陳單瞥他一眼,不想理他,沒想到鵬哥不死心,他一邊笑着一邊從輪胎上跳下來,走到了陳單的面前,“嘿,問你話呢,幹嘛不理人家?”說着,他把手放在了陳單的大腿上,陳單一把将他的髒手給撥開,“你他媽的手往哪兒放呢!”但鵬哥非但沒被她喝住,反而變本加厲地将整個身體都往陳單的腿上靠去,“喲,還真是嗆口小辣椒呢,不過沒關系,哥哥我最喜歡重口味了——”“滾你媽的!”陳單怒不可遏,向鵬哥踢出一腳,随即跳下輪胎,想往裏走,誰知鵬哥伸腳絆住了她,就在陳單失去平衡快要向前倒地的時候,鵬哥出手相救,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他的手剛好抓在了陳單的胸部上,陳單又羞又氣,當下甩手給了鵬一巴掌,這個耳光又響又脆,頓時讓身邊那些本來準備看熱鬧的人也集體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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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單打了人想走,鵬哥一把攥住了陳單的手腕,他扭頭沖邊上吐了口唾沫,再轉回頭,惡狠狠地瞪着陳單,陳單心裏害怕,臉上卻又不得不裝出不服輸的樣子,這時候,她多希望能有個人站出來幫幫她,但是沒有,身邊的這些同事,雖然平常關系都不錯,但到了這種關鍵時刻,卻沒有一個人敢擔着得罪鵬哥的風險來為她出頭,沒辦法,這就是現實啊,哪怕是最為親密的夫妻,大難臨頭時也要各自飛了,又何況他們只是一般的同事關系而已。
陳單從汽修店裏跑出來時,滿身都是傷痕,她眼裏滿含着淚,卻始終倔強地不肯讓它們掉落下來,盡管她現在,真的十分傷心——她丢掉了這份工作,那個該死的鵬哥,竟利用了他與老板的關系,辭退了她。
陳單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她的肚子餓極了,可她口袋裏連一分錢都沒有,今天上午,她已把她身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葛晖,她當然不可能去找葛晖,因為要是被他知道了自己被鵬哥欺負的事,他一定不會放過鵬哥的,到時候難免要打架,難免又要受傷,她不想讓葛晖受傷,更不想看到他為了她而受傷,那麽,她接下來要怎麽辦呢?難道,只能向媽媽伸手要錢了嗎?
肖揚和馬雪來到了游樂場,當肖揚提議去坐海盜船時,馬雪說什麽也不同意。
肖揚沒有堅持,他淡淡地說,“沒關系,那我找個人來陪你玩。”說着,他掏出手機,準備打給吳雄,馬雪連忙壓住他的手,“好好的禮拜天,你又把他拉過來做什麽?”肖揚的臉上再次失去了笑容,他轉過身去,用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許久後,他才輕輕吐出一句:“馬雪,我只是不想讓你不開心。”
馬雪呼吸窒住,她久久地瞪着肖揚的臉,說不出話來。
最終,肖揚還是如願以償地登上了海盜船,當他摸索着登上船時,工作人員向他投來了一道異樣的目光,馬雪馬上還之以顏色,然後跟着上船,坐在肖揚身邊,握緊他的手。肖揚問馬雪,“馬雪你害怕嗎?”馬雪說,“有你在,我才不怕!”肖揚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船開始動了,馬雪全身緊繃,但她沒有叫過一聲,更沒有像以往那樣,因為害怕而試圖鑽入肖揚的懷裏。對此,肖揚表示萬分遺憾。他一邊下船一這嘆着氣說,“唉,本來還想趁機吓唬吓唬你呢!”正說着,他忽然腳下一崴,差點跌下樓梯去。
肖揚扭到了腳,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馬雪連忙扶他到最近的一張長椅上坐下,她想要挽起他的褲腿查看他的傷勢,卻遭他拒絕,“沒事,讓我坐一下就好……”但他疼得那麽厲害,額上連冷汗都冒出來了,明顯傷得不輕,可是馬雪不敢與他争辯,心裏又害怕又擔心,因此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
盡管馬雪極力掩飾,卻還是被肖揚聽到了她的啜泣聲,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蒼白,他摸到馬雪的臉,當他的手觸碰到那些淚水時,他全身一震,如遭雷擊,他拉住馬雪的胳膊,喚她起來,馬雪卻不動,馬雪仰着她的臉,一臉迷茫地看着肖揚那雙已無法再與她對視的失明的眼睛,悲泣道:“肖揚,為什麽你會讓我這麽的心痛,為什麽,為什麽……”
馬雪的這一聲聲為什麽,聽起來好像是對殘忍的命運的控訴,但對于肖揚而言,那卻是一把又一把鋒利的鋼刀,直接插/入他的心口。
從游樂場裏出來後,馬雪終于不哭了,因為肖揚為她買來了她最喜歡吃的棉花糖,肖揚一邊聽着她吃糖時所發出的輕而甜的聲音,一邊微笑地問,“好吃嗎?還和之前的一樣甜嗎?”“嗯!你也嘗嘗?”說着,馬雪從棉花糖上扯下了一大塊放到了肖揚的嘴邊,肖揚吃了,邊吃邊點頭說,“味道一點兒都沒變!”馬雪也頻頻點頭附和道,“是啊,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麽甜!”肖揚忽然擡手摸摸她的頭,一臉寵溺地說,“也跟你一樣,你也一直沒變,到了今時今日,還是個傻妞!”
回家的路上,肖揚靠在車座上睡着了,馬雪看着他的睡顏,忽然之間,她很想把這個男人捏碎了放進自己心房的最深處,因為只有那樣,自己或許才能獲得更多的安全感。
這天晚上,肖揚因為心髒不舒服而沒有下樓吃晚飯,馬雪到他房間看他時,他已經洗漱完畢準備要上床睡覺了。
“真對不起,今天把你累壞了吧?”馬雪一臉抱歉地說,肖揚默默地搖了下頭,但他的确是累極了,累得他連一貫維持的微笑也做不到了,他就着馬雪的手躺進了床上,幾乎連一個字都懶得說就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馬雪一直坐在床邊陪他,直到他發出平穩的呼吸聲,她才悄悄地退出來,然後她換了身衣服,獨自一人到外面的海灘上散步,直到深夜,她才疲憊不堪地回來,她沒有再去看過肖揚,而是徑直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隔天上午,肖揚沒有在餐桌上見到馬雪,張媽說她一大早就走了,好像是公司有急事,肖揚沒說什麽,他默默地吃起了早餐,但他今早還是沒有胃口,他只喝了半杯的牛奶,就再也吃不下任何的東西了。
他起身,拄着拐,慢慢地站在了客廳的窗前,窗口的逆光,使得他原本就很單薄的身影顯得更加形銷骨立,他握拳放在嘴前輕輕咳着,咳嗽牽扯心髒的部分也在隐隐刺痛,他感到虛弱不堪。
沒多久,張媽說醫生到了,醫生是來看他的腳的,因為昨天扭到了,今天早上變得更加腫痛不堪。
醫生到後,張媽過來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又拿一張腳凳墊起他的腳,肖揚全身無力,所以醫生在做檢查的時候,他始終緊閉雙眼。
沒多久,醫生交待病情,說幸好只是軟組織扭傷,沒有傷及骨頭,于是他開了一些活血散瘀的藥,并叮囑他這一個禮拜都最好不要下地之後,就起身告辭了。
張媽送醫生出門,回來時,她接了一通電話,神情變得有些緊張。
肖揚在沙發上睡了一覺,差不多十點鐘左右,費叔進來報告,說美術館的張館長來了,于是肖揚讓他把人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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