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紅房子

陳姜生打車來到紅房子。

紅房子的康複理療科全國聞名,有單獨的科室樓和住院樓。住院樓的每一扇窗戶都亮着明黃的燈,每一扇裏都悄無聲息。

陳姜生抵達的時候,紀哆正趴在護士臺邊,一只腳尖有一下沒一下點着地板,空氣中混着腐朽和消毒水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在跟一個頭發花白的男護工算賬。陳姜生走近一聽,是結算七天的護理費。

跟護工約定明早開工後,護工禮貌又老實地說了再見。陳姜生忍不住問他:“為什麽是七天。”

“這不是我該付的錢。”紀哆随意答道,蔫蔫地低頭,“我去跟爸爸說聲再見,你別進去了,這裏……不太好。”

新護工沒來,紀哆懷疑是嚴華沒膽量跟他媽提這件事。

他顯然是有所隐瞞,陳姜生用低低的嗓音應了一聲,目送他離開。

刺啦一聲椅子拉開,胖乎乎的護士長筋疲力盡地坐下來,咕嚕咕嚕慣了半杯水,同時明目張膽地打量陳姜生。瘦削的側臉刀削似的淩厲,俊得不像話,果然帥哥任何時候都是養眼的,肩膀關節都不酸了。

她放下水杯,假裝整理桌面,實際上一只手偷偷解鎖手機打開攝像頭。

咔嚓——

忘開靜音了,聲音久久回蕩,大有繞梁三日的架勢。護士長在菜場砍價張口就來,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抄進兜裏,神秘兮兮地轉移話題:“剛才那小孩,你認識?”

陳姜生不懂中年婦女的套路,穩重從容地點頭。

護士長忽的趴在臺上,“那病人是他爸?真是他推下樓的?”

陳姜生沉默不言。片刻後,他又恍然意識到,他下意識的沉默,其實是對紀哆還殘有奮不顧身的保護欲。

護士長看着他明亮的眼,倏地退回去,擠得椅子一陣咯吱咯吱,滿不在乎地翻閱病歷:“嗨我問那幹啥呀,反正我瞅着這小孩照顧他爸特別盡心,我是沒見過這麽小的小孩能照顧病人把屎把尿的,我瞧着是好的。”

“他二十二了。”陳姜生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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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長手上一頓。

“咋?”

陳姜生:“……”

護士長也不知為何被激出了喋喋不休的欲望,看着這語言功能稚嫩的後生就知道是手下敗将,上下嘴皮子一碰,戰鬥力登時直沖霄漢,連寬寬的眼袋都在嘚瑟:“二十二就不能是小孩了!我還真沒見過誰家的小孩照顧得比護工還好,擱我們這兒的,管他們以前是打是殺是黑是白,好好照顧病人就是好孩子。”

陳姜生憋了半天,驟然用喑啞的嗓門怒道:“所以現在的好,就能抵消過去的罪了嗎!”

“現在是在上思想品德課嗎,你們高學歷的真奇怪。”護士長納悶,跟看怪物似的,“你沖我發什麽火,沖小孩發去,不敢了吧。”

護士長一語中的。

陳姜生滿身的火焰在看見紀哆的那一霎就刺啦一聲偃旗息鼓。

紀哆半邊的頭發支棱着,大抵是在病床上貓似的蹭來蹭去,雙眼蒙着一層水汽。

陳姜生的沉默給了護士長無限的勇氣,在她“看吧看吧我說的沒錯吧你就是不舍得發火”的坦率眼神中,陳姜生底氣不足地低頭拽着紀哆直往外走,躲避洪水猛獸似的。

紀哆:“……”

這小子犯病了吧。

打車回了家,紀哆揉了揉朦胧睡眼,“沒喂貓。”

陳姜生繃着臉:“是我忘了。”卧室裏有只貓,這六個字恰到好處又牢牢霸占着他驚恐的邊緣。

按理說陳姜生只是生理上不喜歡碰貓貓狗狗,對只名與體型極不相符的金桔應該有的是同病相憐,不該是這種疏離。他把這種感覺簡單的歸結為移情,将對紀哆厭惡的部分,轉移嫁接給金桔。

反正金桔也不喜歡他,利用貓天生的領地意識目帶不善,時刻都拿雄性的權威挑釁他。

他探頭看向廚房,紀哆背對着他切牛肉,嶙峋脊背和肩胛骨随着動作上下欺負,非常有力,握刀的手也十分穩當。

心狠手辣,事後諸葛。陳姜生收回腦袋,縮在沙發裏,給了他一個合适的評價。刺啦一聲熄滅的無名火頑強地再生,并且燃成青焰。

“你不用喂的,喂了也不吃,金桔不吃陌生人準備的吃的。我每天早晚給它準備兩頓就夠了。”

陳姜生不假思索,連忙:“唔。”

紀哆抱着貓盆徑直走進卧室,金桔——Ginger看見人就颠颠地溜過來,炸開的毛一路飄灑,像春雨灑滿每一寸土地。他都要考慮要不要吃專供人的化毛膏了。

他把Ginger引到離客廳最遠的角落,蹲下來撫摸它皮包骨的腦袋。不知是天生的還是虐待導致,兩歲的Ginger遲遲未發情,吃東西時總是帶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狼吞虎咽,哪怕盆裏永遠滿糧。

紀哆曾嘗試在卧室裏公然囤放兩袋沉甸甸的貓糧,糧食滿倉,也沒能成功治療這只巨型貓咪。

他一下一下順着毛,往地上一坐,語重心長:“Ginger,Ginger,唉,生姜啊,咱們以後改名了,要叫金桔了。”

“反正叫你也聽不懂。”

無論是更名之前還是更名之後的金桔,都不會理他。

但這只貓咪不單獨屬于他,他撥通微信電話。對方不是個富小子,得替他省話費。

“喂,它二爸,Ginger改名叫金桔了。”

對方用流利的中文語氣不善地答道:“滾,是它大爸!”

如果紀哆不轉學,這人會是他的同門師兄,也是他在國外的良師益友。他以退為進,“好吧,它大爸,它叫金桔。”

它大爸明顯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物,兒砸的名字改就改了,并不妨礙父慈子孝的家庭關系。他問:“怎麽突然想起來改名了?”

“那個……”良久之後,呼吸和飄窗外的呼嘯的風幾乎一個節奏,紀哆才開口,“它親爹要暫住。”

呼呼呼——

耳邊盡是風聲。

“那個掰彎你的陳姜生!”

紀哆無話可答,這個重點顯然不在他的理解範圍內。

“不對,我知道你是看金金、金桔和他一樣可憐才提出收養申請的,但你要知道,你剛出國那段日子過得什麽樣!你忘了!暫住就暫住,卧槽你小子別舊态複發哦——”

“那叫故态複萌。”

“謝謝,故态複萌!”那邊繼續吼,“把他趕走!千萬別再想他!”

紀哆聳聳肩,雖然對方看不見他生理上的不在乎,話中的威力就會大幅削減,但他真的是滿不在乎了:“我不會啊,所以才通知你。”

“他一封信都不回,我就徹底寒心了。而且我問過他,郵箱一直再用,他應該看見也讀過那些信。不過我不能見死不救啊,他現在混得太爛了,當保安!靠賣色相才能睡躺椅!”

那真是他這短短二十載時光中最可怕的日子了,在爸爸摔下樓昏迷不醒的時候不得不出國。下了飛機,人在異國他鄉,媽媽的哭訴哀求依稀漂浮在耳畔,散不去,紀哆噙着淚按以往習慣發郵件給陳姜生,第一封問他好點沒。

後來——

後來麻木了,漸漸到了某一點,也就順理成章地寒心了。

金桔幸福地蹲在紀哆腿邊,用高級雜技的姿勢舔毛,紀哆渣男一般冷血無情地邁出一步,讓它摔了個措手不及。

今天真是有點晚了,紀哆出去看見陳姜生趴在餐桌上看書。

紀哆撓撓頭,沒話找話,“你現在還十點睡嗎?”

大一紀哆也不住校,在校外租了房子,保姆伺候一日三餐,陳姜生日日在圖書館學到閉館再回宿舍,室友們往往正積極致敬大學傳統夜生活——通宵打游戲。他第一回 适應這種生活,被吵到輾轉難眠。可他執着別扭地要五點起床看英法日,多年習慣的更改的幾率對他而言是零。

反正紀哆對任何流言蜚語滿不在乎,住一個兩個都是住,他下定決心改變陳姜生身上毛病的時候腦袋頂着聖父BlingBiling的光圈,其實完全是少年人大言不慚抄起菜刀就敢拯救世界的沙雕超人精神。

陳姜生從善如流地帶入人設,乖乖點頭。

“很好。”紀哆的尾音非同一般的愉悅,伸出食指隔空點點他。

陳姜生覺得他做到了。

下一秒紀哆把他打回原形,“洗洗睡吧。”

洗洗睡前,陳姜生給自己定了第二天五點的鬧鐘。他知道紀哆沒睡,浴室在卧室對面,而紀哆筆直筆直的,靠在床頭愁眉苦臉地看書,門也不關,和金桔各占半邊床,

翌日上班的和上學的一同出門,在地鐵站分道揚镳。

紀哆在校門口的文具店買了齊了文具,這幾天去食堂買早飯都會問顧淩一聲,他可以帶一份。他這次能成功回國,一方面有國外導師的熱氣推銷,一方面是顧淩跟學校打點,當然不能因為自己是老師的兒子就理所應當。

顧淩一直沒回,紀哆做主買了早飯,結果走到科研一號樓下,收到一條“別來”的簡單消息。

可激烈的争吵聲已經遮掩不住,早上來辦公室的老師學生不少,顧淩的咆哮聲傳出樓房。

年輕力壯的教授大都修煉在階梯教室吼人的本事,而淩雲的辦公室還在二樓最裏間,也即大門頂上那間。

“紀閑雲是什麽人?他是科大天文學院的拓荒者!領軍人物!兢兢業業帶出了數屆天文研究生!國際天文協會留有他的大名!你說這樣的人就算是躺在床上怎麽了!”

紀哆猝不及防聽到他爸的大名,紀閑雲三個字昨晚他在病床前頭的病歷卡看見過,冰冰冷冷的宋體。

“都開學快一個月了才進來,顧教授,我不說別的,這紀閑雲都昏迷了,手也伸得太長了吧!您總不能因為他躺在床上,就給他兒子一個名額!”

張超然就納了悶了,如果學校多召一個學生,他就能入學了,可都開學一個月突然加了一名學生,這是什麽,走後門啊!

紀閑雲還醒着他也不敢鬧,那是威風凜凜的大人物,躲都來不及,現在紀閑雲一個昏迷三年連家産都嚴重縮水的人,能有什麽本事!

紀哆三步并兩步朝裏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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