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科大
初秋的校園有種熟悉的氛圍,此時大學生已經經-歷過慘無人道的軍訓,開課兩周了。
容市科大的軍訓號稱全國大學生的夢魇,請來的教官能讓新兵蛋子三天之內哭爹喊娘,何況身嬌體弱的他們。曬出的滿校園黑猴子還是黑黢黢的,研究生和教職工所占比例寥寥,難得見一個白淨的生面孔,引得來往學生紛紛側目。
科大的正大門,也即南校門,百年香樟綠化帶将水泥路一分為二。
紀哆念書的時候,科大還是科院。他聽着歌,在綠蔭下快步走着,離和師哥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他在心裏算了筆賬,名下的流動資金夠他研究生期間的各種花銷,包括爸爸的護工費,沒閑錢買車。
不過他很快就習慣了公共交通工具,這點不出所料,再偏僻的地方他都開11號丈量過,再大的痛苦他都經歷過。
只是有點不習慣長時間的搖晃,以及不太好意思擠上去。
“紀哆!你是紀哆!”冷不丁有人在身後喊。
這款耳機的收音和防燥都是上品,紀哆根本聽不見,輕快的腳步甚至踩上音樂的節奏。
張超然罵了一句娘,狐貍眼一眯,“還神氣什麽啊,老子不跟這種人計較。”他停下來一想,不對啊,憑什麽不計較。旋即轉身,快步追上去,雙臂大張,生怕紀哆跑了似的攔着他。
見紀哆一臉茫然地停下來,張超然得意地笑笑,“紀哆啊,你這是貴人多忘事,連副班長我都忘了!不過也難怪,你本來就不待見我!沒想到咱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吧,你不會是被國外大學趕回來繼續補學分的吧!”
“你說什麽?我聽歌呢,沒聽見。”紀哆摘下兩只耳機,實在受不了油膩的笑容,不過表現出來就太失禮了,只能忍着。
張超然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見鬼的聽歌沒聽見,這個紀哆就是心虛!
不過這個紀哆确實長得好,脖頸修長,連臉上的絨毛都比女人細膩。這樣的男人又有錢,難怪那麽多女同學青睐,甚至能連男人也能勾搭。要不是這個紀哆,他們能同陳姜生關系那麽差嗎。
陳姜生畢業後幹脆換了手機號,所有的聊天軟件都更換新賬號,他們根本聯系不上,連道歉都無門。像陳姜生這樣的家庭,指縫間随随便便露點什麽都是他們一輩子賺不到的,看看那個泥腿子賀遠寒就知道了,短短兩年連小轎車都買上了。
“行!我就當你沒聽見!”張超然尖嘴薄舌,大大方方地讓路,擺擺手,眼神中帶着明顯的不耐煩,“你走吧走吧。”
紀哆瞪着杏眼,莫名其妙地打量這人兩眼,見他好像憋了一肚子話,恰好師哥發消息,說他來早了,沒關系,他慢慢等,叫紀哆別着急,路上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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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校門口了,有點不認路,馬上到。”紀哆一面回一面走,也就忘了被人攔路那茬。
“那要不要師哥去接你啊。”
紀哆知道他又被打趣了,回他個白眼表情包,并說“我一定不會迷路的!”
科大和記憶中的模樣其實沒有多少變化,食堂和圖書館都翻新了,紀哆路過新食堂時,不由自主地想賣鹵牛肉面的那一家還在不在。
想着他就真走錯了路,“師哥,我錯了,我迷路了。”
“師哥都叫上了,定位發來,等着我去接你!”
紀哆之前打包票說沒問題,那麽大的人了,頓時心虛不已:“別!我找同學打聽一下!”
放走了紀哆,張超然原地琢磨,越想越不對勁,你說紀哆沒事背書包來學校做什麽,不會是來上學的吧。
張超然大三就專心考研,連工作都沒找,大家都說本學校好考,過國家線就一定能上,畢竟是自己學校的人。但張超然筆試過了線,面試分卻排倒數,他懷疑這是研究生導師們聽到了什麽謠言,故意不給他高分。
他是跟幾個同學開過玩笑,可那是開玩笑,什麽校園霸淩,也太能瞎扯了,學校不也沒給他記過嗎!如果是真的,學校為什麽不給他記過!
張超然只能接受學校提供的輔導員工作,同時認真複習備考。他對科大這一界所有入學的研究生都紅眼,如果紀哆在這一屆入學名單上,他不會沒印象。聽說天文學院轉來一名研究生,不會是他吧!
也有這種可能,導師肯定是被蒙蔽了雙眼。
人一看見漂亮的都容易犯糊塗,無論漂亮的對象是男是女,紀哆當然是瞞着不報了,如果導師知道紀哆是什麽樣的人,還會要他嗎!
科研一號樓歷史悠久,磚牆氧化成了黑黃色,爬山虎幾乎将整棟樓包裹,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春夏秋三個季度都十分涼爽,然而卻遭遇不可避免的牆皮脫落和潮濕問題。幾年前新科研樓落成,全校學院大亂戰,天文學院倒數第一,直接繼續在這座破破爛爛的一號樓裏蹲守。
科大校園太大了,紀哆甚至橫穿了體育場,跑到一身汗。研一的上課,其他研究生泡實驗室,科研樓靜悄悄的,只有走廊盡頭的鐘表一圈圈不知疲倦地轉動。他敲響了顧教授的辦公室大門。
“請進。”
紀哆吐了吐舌頭,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頭,漆黑的頭發将臉色襯得煞白,他是個尊師重道的好青年,連忙說:“不好意思老師我遲到了。”
那被他成為“老師”的青年原本笑眯眯的,聞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了臉,那種高級知識分子和科學家的威嚴哪怕在寬闊的階梯教室裏也盛氣淩人,足以壓榨最後一排學生。
老師人五人六地板着臉,端坐在書桌後,氣勢洶洶:“紀哆同學,你就這麽叫老師的。”
紀哆關上門,愁眉苦臉:“師哥,這不是在學校嗎。”
顧淩顧博士,天文學院院長,從堆滿百花花資料的辦公桌後走出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笑開了花,“快過來讓師哥看看,三年沒見了。”
紀哆抱住他,抽了抽鼻子:“師哥,謝謝你。”
“別,師哥一開始脾氣也不好,沖你發了好大的火。”顧淩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紅着眼眶,揉了揉紀哆的後腦勺,覺得好像在哄小孩。
顧淩是紀哆的爸爸開始帶研究生後,帶的第一批學生,顧淩又是第一個報名,那時候金庸武俠紅遍大江南北,紀爸爸戲稱顧淩為大弟子,讓自己兒子喊大師哥。
紀哆小時候放學家裏沒人,就自己背着小書包颠颠地被司機送到大學找爸爸,他還特能耐非常聽話地認為沒大人陪就不能亂走,總是在門衛處打電話,基本上都是顧淩出來拉着他的小手進科研樓。
今年上半年顧淩去德國做了為期四個月的交流訪問,回國後繼續照例每月一探老師,結果發現老師在床上躺成了人幹,隔着太平洋把紀哆一頓好罵。
可紀哆收到的他爸爸的照片明明都是面色紅潤,身量孔武有力,仿佛下一刻就能睜開眼氣韻十足地喊“兒砸”!
顧淩把紀哆收到的所有照片,找學校計算機專業的學生查了查,才發現所有照片其實都是同一天拍攝的。如果不是這個意外,紀哆是會在國外碩博連讀,追随父親未盡的夢想,他放棄大好的機會提出交換申請,這幾天才辦好手續。
“科大和國外的教學資源差太多,天文學院在國內勉強能看,國際就不入流了,你這是拿前程拼啊。我要是沒告訴你,說不定過兩年還能看見你的名字出現在天文期刊上。”顧淩嘆了口氣,重逢的喜悅和不顯老的面容,讓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仿佛正直而立,“不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支持你的決定。你的書和校園卡,都叫學生領回來了。”
顧淩是個以書籍數量膚淺地衡量學問高低的人物,誰叫老天爺眷戀這位天文學院的一枝獨秀,旁人嫉妒也于事無補,發際線就是那麽靠前。
滿頭烏黑秀發、茂盛如勤快老太太打理的菜圃的顧教授,辦公室裏私人藏書非常多,汗牛充棟,各種天文物理雜志只能堆在地上,精美的一比一複刻天體模型更是擺了一書架。
紀哆把書本放進書包,立即鼓鼓囊囊。
顧淩又說,“課程那邊我跟老師打聲招呼,讓他們不扣你平時分,不過你最好還是請個專業護工。”
“放心吧,我鬧了一場,我媽那麽要面的人肯定會上心,可每天不去陪他我不放心。”紀哆把笨重的書包往肩膀上一搭,背對他伫立良久。可他那滿不在乎的神色,又仿佛只是時間凝滞了。
顧淩從他的背影解讀出難言的壓抑,這小子從小學起就跟着大人到偏僻的觀星站,背器材扛裝備,忽略身高年齡,妥妥就是一名合格研究員,“錢不夠我——”
紀哆立即轉頭,愉快道:“信用卡斷了,但我也不傻,我都滿十八了,存款壓歲錢還多的是,再說我跟以前的導師還有聯系,幫他寫論文也給我開工資。”
顧慮唠叨半天愣是沒幫上一點忙,課本還不是他親自拿的,他十分懷念那個被他拉小手的小可愛。他的年齡遠沒有達到做紀哆爸爸的級別,可總有一種老父親的滄桑無奈感,估計小手真的拉太多了。
“我去上課了,師哥,你有空多來看看爸爸,雖然醫生說他醒過來的幾率太低,不過我能感覺到他有反應。”
步入課堂的紀哆才發現他只有書本和書包,問前座的同學借了只筆撐到放學,還忘記換給人家。他帶着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好意,飛速跑去地鐵站,去紅房子看爸爸。
不知道為什麽新護工還沒來,紀哆只能暫且當護工,從護士長那裏活學活用,給爸爸按摩。
陪伴在爸爸身邊的時光是無比幸福的,遠超過看見幾百光年外的一等星,他希望這段唯美的時間是永恒的,趴在病床邊,他陷入了如嬰兒般安穩舒适的睡夢中。
紀哆的手機突然響起來,看見人名時,他猛地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家裏還有一位。他不是一個人了。
出差回來後通常一周的時間裏,陳姜生都會異常忙碌,廢寝忘食是常态。連以吃苦耐勞完勝同齡人的賀遠寒都敢說他是機器人,開玩笑要送他兩桶無添加潤滑油。
今天陳姜生的例外了,因為紀哆答應他。他盯着陽臺外越來越濃的夜色,高層刮起大風,呼呼的像命運之神冰冷的手,濃郁的鹵肉香從廚房飄出來。發出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他忍到不能再忍,終于打了電話,“你在哪?不是說放學就回來嗎。”
紀哆的聲音帶着點驚喜:“啊,我在病房陪爸爸,忘了!”
陳姜生孤零零地害冷,他站得太久了,試圖活動僵硬的脖頸,發出咯吱一聲。
“什麽聲音?”
紀哆的聲色裏包含極度熱烈的感情色彩,喜怒哀樂都非常明顯。有時候單從一個簡單的、不帶餘音的尾音,都能判斷出來他的意思。
“沒什麽,我去接你吧。”
紀哆遲疑道:“不必了吧,我自己可以回來。”
“我去接你。”
紀哆從這輕描淡寫的口吻中品味出聽不進勸誡的倔強,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安撫這小子柔軟可欺的心:“那好吧。”
嘟嘟嘟——
陳姜生聽着忙音,明白紀哆根本不會在乎他。移動腳步太難了,仿佛原地生根。他明知道那人冷心冷肺,還是心頭牽挂,妄圖他們的生活回到不可能回的三年前。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3-06 11:12:16~2020-03-07 11:36: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曹岐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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