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桔
陳姜生是不聽勸的,至少賀遠寒勸不動。其它事就算了,這事賀遠寒覺得他有道德上的責任和義務,必須勸勸,就算被厭惡也得勸。
賀遠寒把車停在附近一座旋轉停車場裏,整座停車場半空,人也只剩下他們倆。
陳姜生拒絕幫忙。他一聲不吭地把裝進名貴行李箱的整齊衣服塞進蛇皮口袋。這模樣尤其像剛入學時那個只會低頭和悶聲的陳姜生,賀遠寒是他們班助理輔導員,就算他胸襟開闊,對這種厭世的生疏也望而止步。
“不是我說,你非去不可啊?你想搬出來,我給你找房子,什麽樣的房源找不到,今天就給你辦妥成不成。”
陳姜生充耳不聞,動作也沒有絲毫停頓。
賀遠寒啧了一聲,後背倚靠着車門,他不耐煩地點了根煙,吞雲吐霧:“我是真擔心你的安全,你耳朵根子軟。”
陳姜生這才看了他一眼,高深莫測地搖頭:“你不懂。”
賀遠寒莫名其妙,攤開手:“我不懂?不懂什麽?一個把親父推下樓躲到國外三年一去不回的其實不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砰一聲,陳姜生關上後備箱:“他躲了三年,混得也不錯,為什麽還要回來,找罵還是找打。”
……有沒有一絲是為了他。
如果是,他的耳根子确實可以很軟。
賀遠寒三兩口抽完煙,鑽進駕駛座,自言自語:“為什麽要回來。”
陳姜生已經坐在副駕駛,規矩地扣好安全帶,面無表情:“我怎麽知道。”
賀遠寒開車窗散他身上的煙味,沒有着急開車,手指不安地點着方向盤:“我這麽理解一下,你就是想知道他為什麽在風口浪尖上回來?你們關系什麽時候那麽好了?”
陳姜生大二他大四時他們倆正式相識,上下屬關系的兩年裏,陳姜生一直對任何人淡如止水,賀遠寒糊裏糊塗,他怎麽就對紀哆那麽上心,是因為大一那次公然起哄?
賀遠寒琢磨不出個一二三,發動汽車,轟隆聲中小聲嘀咕:“除了你,估計沒人理他了吧,沾得一身腥……也就你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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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閉嘴。
陳姜生當然不怕,他就是惹過一身腥。
他偷偷觀察陳姜生,怕他惱羞成怒,沒想到陳姜生只是看着前方的公路,迷離的目光像攝影鏡頭尋不到焦點,嘴角卻含着一味笑意,仿佛他們這一程是去郊外踏青,輕松愉快道:“所以他不會去聯系的,他只知道我是個窮學生。”
賀遠寒:“……”他就納悶了,哪來的寒氣!?
車到小區門口,陳姜生不讓他開進去,徑直取下行李,路過駕駛窗時,俯下身說:“西裝皮鞋都放在你這,上班時記得替我帶過來。”
賀遠寒咽了口唾沫,難得扭扭捏捏:“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玩火呢?”
陳姜生只是微微一笑。
賀遠寒琢磨不透,老氣橫秋地搖頭嘆氣,“算了算了,你那麽大的人了,我瞎擔心什麽。”
紀哆在一個高端小區租了棟水景房,四十七層,離頂層只差兩層。一室一廳的簡單配置,陳姜生跟他約好搬進來的時間後,他回了個“ok”,這天早上一直在家等着。
陳姜生進門換鞋,木讷地報了個喜:“我們領導說了,有人願意值夜班,以後我都上白班。”
紀哆麻木地看他身上那件老頭衫星羅棋布的窟窿眼,哼哧哼哧把蛇皮口袋往屋裏拖,不用看就知道有一堆書,聞言擡頭,眸內閃過驚喜:“喜事啊,謝過你們領導沒有?”
進門左手邊是客廳和陽臺,落地窗外能看見波瀾壯闊的江對岸,秋高氣爽,滿眼滔滔江水和郁郁蔥蔥的綠化。陳姜生看這景色,心情舒暢,知道紀哆這是還把自己當做不會處理人情世故的傻娃娃,幹脆慚愧地低頭。
“回頭上班記得偷偷給他塞條煙,不抽煙,酒也成。”其實紀哆也沒做過,只是聽說而已,他看陳姜生很喜歡陽臺環境,瘦尖的下巴一擡,“看見那個白色屋頂了吧。”
陳姜生看過去,密密麻麻的梧桐葉中露出一個小小的白色尖,幾公裏開外還能看得那麽清楚,實際建築一定很大。
紀哆漫不經心道:“紅房子,我爸在那裏。”
陳姜生:“……”
市人民醫院,全市最權威的三甲,全院所有的樓都是複古的紅磚牆和潔白的三角屋頂,又稱紅房子。
這是間接提醒他目前自己的身份和流言,陳姜生就是木,又不傻,否則考證小達人等等外號也不是白叫的。紀哆也琢磨過,陳姜生沒拒絕他的邀請,要麽是不介意,要麽是不知道,他不得不考慮第二種。
可“你知道我把我爸推下樓現在他是植物人了吧”這種話,紀哆一直掙紮着說不出口,結果時間不知不覺轉到了陳姜生敲門。
“我、我我知道的,沒關系。”陳姜生覺得這個解釋太薄弱,低頭補充道,“只有你收留我了。”
“嗯行,我這只有一間卧室,兩米的床——”
陳姜生截斷他的話:“我睡不合适,你知道我是——”
“不是,我是說,我和貓一人一半,還得相互擠對方搶空間,你睡沙發吧,拉開來也是兩米的床。”
“……”陳姜生遲遲地、同時有點失望,“哦。”
紀哆總覺得這小子口不對心,敲敲身側的櫃子,咚咚咚,“你東西不多,走廊櫃一半是空的,留給你用。”
陳姜生後知後覺地疑惑道:“什麽貓?你救助的?”
紀哆點頭,帶着點折騰人的笑意:“大塊頭,前任主人一開始就打着虐待的目的,折磨了大半年,才被動物保護協會志願者救下來,也就是本人。我本來不打算帶回來的,怕路上受驚,結果才三天就不吃不喝炸毛哈氣鬧絕食,就空運過來了。它平時呆在卧室不出來,你不怕貓的,對吧。”
陳姜生還記得被紀哆指派喂流浪貓的任務,徹底治愈了他畏懼小動物的毛病。不怕不意味着接受同一屋檐下的朝夕相處,他硬生生憋回一個“怕”字,悻悻揉了揉鼻子:“不怕小貓咪。”
紀哆咧出個天真笑容,他背靠在門邊的牆,一把推開卧室門。
卧室空間也寬敞,甚至有個飄窗。這戶型真的太完美了,陳姜生想着,就看見床上坐着個幾乎到他胸口的巨型棕紅色長毛貓,紋路清晰,倒三角的臉型像頭威風凜凜的公獅子。
陳姜生下意識退後一步。
他能不間斷地背誦各種專業名詞,煤層裏也經常挖出的各種奇怪活化石——能捐的都捐博物館了,獵過不少奇,但他真沒見過貓能長這麽大,還是紀哆實際上救助了頭非洲獅,送禮走關系,剛才還教他買煙感謝領導,明明熟谙此道。
“棕虎斑紋緬因貓,國內不多見,賽級品種,這只還格外大。當然空運費也沒少要。”紀哆頭也不轉地打了個響指,Pia!
那貓則Duang一聲跳下來,貓步走到他身邊,緊緊貼着褲腿蹭來蹭去。
可貓就是貓,哪怕一躍而下的動靜如鯨魚擺尾,走起路來也悄無聲息。還很矯健,也優雅,抖擻耳朵,隐約間還有點霸氣側漏,在紀哆呸呸呸的吐毛聲中,似乎正以這個家的男主人自居。
“……”陳姜生雙臂環抱,“公的吧,難怪。”
紀哆:“唔!?”
這酸溜溜的話似曾相識。
“膽子小的很,又挑,球不是帶鈴铛的不滾,逗貓棒不是真雞毛的不玩,貓糧不混足夠的肉不吃。”紀哆一手扶牆,一手拿粘毛器熟練地滾煙灰色束腳運動褲。
驀地,陳姜生笑了,“跟你一樣,挑。”
這個笑容帶上他少有的陽光,簡直是作弊級的耀眼俊朗,紀哆不經意瞥了一眼,雙頰一紅,愣頭愣腦地問:“我挑嗎?”
“咖啡不是熱的不喝,面不是燙的不吃。”陳姜生回憶道,他吃過他剩下的最多的食物是面,喝過最多的是咖啡,幾回合就能簡單推算出的結論。
還有一條,不是可憐的貓咪不撿。
他是,這只……學名是緬因貓沒錯吧,也是。陳姜生頓時能遇見未來,仿佛全知全能的神,對這只貓終将被一腳踹開的命運感覺到莫名的欣慰,這點夾縫裏幸災樂禍般的欣慰讓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它叫什麽?”
紀哆不假思索:“Ginger。”瞬間咬了舌頭,差點噗一口老血。
“英文名嗎?”
“不是,金桔,好久沒說中文,音老是別別扭扭的,各地方言就跟跑火車似的。”紀哆連忙改口,依舊掩蓋不了濃濃的欲蓋彌彰。
陳姜生皺起的眉頭可能是在琢磨金桔如此小巧玲珑的水果,怎麽承擔得起目測……三十斤的重量。
紀哆長長呼了口氣,飛速抄起玄關處的紅色書包往肩上一搭,甩開拖鞋換上運動鞋,鞋帶系得松松的,一勞永逸,“我去上學了,來不及了,你先拿鞋櫃上的備用鑰匙用,下次再給你錄指紋。”
饒是陳姜生的反射弧沒做過大切除,還是慢了整整一拍:“什麽,上學?”
紀哆推開防盜門,“研究生,我回國一是照顧我爸,二是念書。”
按他們本來的軌跡,春天畢業,夏季到現在為止應該工作。陳姜生離開校園兩年了,早已脫離軌跡。
他按壓住身體裏的激動。
可惜紀哆已經準備關門,只留下一條什麽都看不清的細縫,更看不見他從頭到腳的劇烈顫顫抖和隐忍不發。
只有一句話透過縫隙,仿佛穿山越嶺而來:“所以,你就是回來讀書的?”
“嗯。”
作者有話要說:
Ginger,英文,生姜。
也即陳姜生的外號。
另外,本文每日12點更新,如有意外則15點。其它時間更新一律存稿箱錯亂。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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