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爽約
陳姜生看着路邊五顏六色的廣告招牌,目光也随之迷離起來,仿佛自言自語,“紀哆出國前一晚,辦了場宴會,那天他讓我等他。我不想讓他等我一分鐘,從下午兩點開始,等到華燈初上又等到夜幕降臨,後來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嚴重,但昏迷了。那天晚上是喬朝送我去的醫院,等我醒來已經在縫針了。”
賀遠寒恍然:“所以你那時候頂着個ET頭。”
急診外科的醫生要麽是初出茅廬的新手要麽正在努力克服暈血症,繃帶纏了一圈又一圈,頭身比例完美的青年搖身一變,成了頭重腳輕的ET。
賀遠寒就是在那時候正式注意到這個說是走在大馬路上咣當了的同學,在朗朗嘲笑聲中,胡亂關心幾句,後來陪他去醫務室去引流條、拆線、換紗布。別人叫他別白費心,可命運就是這麽千奇百怪,叫他交上這麽一位朋友。
陳姜生神色淡然地點頭:“如果沒人發現我也許等到第二天醒來後自行離開,也許就長眠了,誰知道結果呢。我只是沒想到,他并沒有來。”
他越是假裝早已不放在心上,瞳孔越是因為緊張而驟縮,像大型貓科動物受驚後的警惕與防備,漆黑到抑制住所有感情。
車抵達了目的地,賀遠寒默然把車停在路邊,他想緩解一下車內沉重的氣氛,然而一開口就把氣氛徹底拉倒谷底:“嗨,別瞎想。”
陳姜生:“……”
就在賀遠寒準備把自己塞進車輪底下反複碾壓,算是對緩和這難以形容的氣氛盡點微薄之力,副駕駛的車窗倏地被敲響,咚咚咚——
紀哆以為陳姜生和順風車司機産生金錢糾紛,撸起袖子,露出肌肉勻稱的胳膊過來講理。
車窗搖下來,陳姜生八風不動:“哆哥。”
這一聲恰含八分乖巧二分讨好,驚得賀遠寒如五雷轟頂,被狠狠慣在座椅上。
紀哆弓着腰朝駕駛座一瞟,雙眼亮晶晶的,詫異:“學長?”他當然認識賀遠寒,助理輔導員對誰都笑容和煦,而他逃了那麽多課,被叮囑過很多遍。
賀遠寒心理素質無比強悍,微微一笑:“是學弟啊,你好。”
陳姜生又搖身一變,老老實實、略帶感激地答道:“是學長給我介紹的工作,還送我回來。”
“……”賀遠寒莫名背了一鍋,只覺得滿背沉甸甸的,哭笑不得,“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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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下車後,紀哆帶着點疏離地站在陳姜生身邊,很客氣地道謝:“謝謝學長,麻煩你了。”
“沒關系,一個學校又是一個公司,今天也正好順路。”說完賀遠寒又急忙補充一句,“反正也順路,以後我也經常送他了。”
陳姜生敏銳地發現紀哆與賀遠寒之間泾渭分明,像拾荒者總是刻意避開衣着光鮮的路人,免遭無妄的白眼。
紀哆确實害怕遇見熟人,尤其是這種交淺言淺的。口出惡言或是直接攻擊都沒什麽,他害怕來自目光中隐忍的同情。
路燈明亮如火,還有趨光的晚秋飛蟲在燈下飛蛾撲火般盤旋。賀遠寒識時務,主動說再見,在陳姜生和紀哆雙重的注視中,戰戰兢兢地開車走了。老司機破天荒地擔心車技不夠标準,上司下回就不肯臨幸了。
肩并肩往家走時,紀哆一直沉默,陳姜生低下頭,從這個角度看他下巴很尖,是明顯的瘦削。他過得并不好,可陳姜生無法幸災樂禍,相反的心中還有些微痛,主動開口:“今天沒去醫院?”
“去了,我媽找的倆護工今天正式上班了,二十四小時看護,不準我靠近,所以我就回來了。”紀哆撸下袖子,遮住夜裏更顯白淨的胳膊。
陳姜生也從善如流地移開視線,又覺得那細膩的脖頸都不夠一手捏的。
紀哆媽媽給護工的錢超出了平均水平,并提出了額外要求,禁止紀哆探視。對于紀閑雲能夠一點點恢複身體機能,他就滿足了。他覺得自己就是顆□□,埋在他媽的心坎裏,時不時惡作劇般開始倒計時,警告她注意病人。
今晚夜班的護工倒是好脾氣,看他唇紅齒白年紀不大,點了根煙,無可奈何地說:“我們雇主說,他是你推下樓的,恨死你了,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所以希望你不要打擾病人的康複。”
沉默不言的陳姜生是個持證上崗的樹洞,紀哆像以前那樣傾訴,“從每個月一千長到一萬,只要偷偷讓我看一下我爸,五分鐘就夠了,就這都不答應。她得付多少錢才能讓這個護工連五分鐘一萬塊都不敢賺。”
合格的陳姜生只是說道:“不知道。”
紀哆深呼吸才能壓下難受,仰天嘆了口氣。
他呼氣時雙唇朝天撅着,應該是剛才舔過,水靈靈的。陳姜生想。
直到家門口,紀哆的心情才好起來,一邊按指紋,一邊說:“我還是多看點書吧,文化課真要命。”
“嗯,我給你補。”
紀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陳姜生給他狂補過大一除了英語之外的所有科目,高數上下補到滿分,他想劃個水摸個魚都不成,溜號都得被掐表,陳姜生甚至不懂勞逸結合這一通俗易懂的道理。
進屋紀哆先貓腰找貓,“金桔有沒有趁爸爸不再溜出去啊——”
他一彎腰,輕薄的運動褲繃着兩瓣渾圓緊實的屁股——紀哆不懂健身,最多是在學校閑到快長草時跑個步,全是在野外蹦跶出的肌肉。
陳姜生:“……”
欠揍,欠教訓……
慫到爆的金桔也不懂擴張領地的道理,依舊畫地為牢,紀哆怕挨爪子,蹲在床邊語重心長地教訓。
這兩人勉強算是同居一周了,今晚回來的最早,終于能湊在一起吃上一頓正兒八經的晚飯。早飯是不可能湊到一起的,紀哆得拖着魂不附體的步伐,到學校找顧淩吃。
廚房空間狹窄,恰到好處擠倆個成年人,擡擡手,胳膊碰胳膊。
紀哆手速飛快地撕水煮雞胸肉,瞥見陳姜生切西紅柿打雞蛋,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手藝不錯!經常做?”
陳姜生憨憨地在圍裙兜裏摸了摸,摸出本袖珍版《家常菜300例》。就他那骨結寬大手,也就恰好蓋住掌心,“超市裏買的,上面有教,一點都不難。”
封面五顏六色,死死抓住家庭煮夫的雙眼,不想看都不行。
紀哆對他的安利不屑一顧,舉起一條雞肉絲當令箭,令箭十分沒骨氣地彎了腰,“這位同學請站起來回答一下,哦你已經站起來了,打住!站着不動就行了,你大腿碰我了!——咳咳,請問,如何在家庭現有的條件下,精确承重白砂糖十克食用鹽五克。”
叮叮咚咚,陳姜生誠惶誠恐從頂櫃的兩摞碗碟中央抽出來一枚銀光閃閃的小型廚房烘焙電子秤!
紀哆:“……”
紀哆嘴角止不住抽搐:“和書一起買的?”
“唔。”
紀哆端着貓盆出去,忍不住轉頭,正好看見陳姜生把超過規定克數的倒黴西紅柿塊塞嘴裏。
紀哆把書桌上的書胡亂丢到沙發上,陳姜生端着兩碗熱氣沖天的西紅柿雞蛋面擺上桌。
陳姜生道:“燙的,正好,你在國外都怎麽吃。”
聞着味道不錯,紅黃白三色相間,看着也是好的,紀哆吸吸鼻子:“入鄉随俗嘛,學校食堂快餐牛排,我跟國內的留學生除了上課,其他時間混得不多。”
陳姜生面無表情聽着他在國外生活的細節,靈活的耳朵卻像天線一般豎起,仿佛要用只言片語填補曾經失去他三年的空缺。
“導師的學生就一個華人,打小生活在唐人街,他媽怕他中文說不利落,對不起中華大地大好河川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結果就導致他英文半吊子,除了發音能湊合,單詞量還不如初中生,于是就整天找我練英語。”
紀哆嘴裏說着吸溜着,右手挑一大坨面條,左手不斷按手機,三管齊下,哪一條都不含糊。他拿陳姜生的碗當手機支架,隔着那麽段距離,連彈幕都看得一清二楚。
紀哆常年眺望遠方,視力是真的好。如果是陳姜生,得掏出他那副左右均225的金邊眼鏡。
陳姜生除了開會其他時間都不會戴眼鏡,就像美女懷疑多一個裝飾可能會幹擾自己的美貌。紀哆已經看入迷了,那視線只要不經意地一擡,就能看見陳姜生眼中閃現的幾縷寒光。
“紀哆的那場宴會我也去了,他一來就被人灌酒,喝得酩酊大醉。他應該不是故意爽約的。”
賀遠寒不是他們,他不會刻意銘記三年前的每一個細節,他想了一路,又在家抽了半包煙,終于不負聖恩地想起些雞零狗碎的片段,争分奪秒地發來恭請聖閱。
陳姜生回了條消息:“查一下紅房子醫院紀閑雲的兩名護工。”
賀遠寒把這句話拆開來觀摩三遍,确定上下文并無聯系,回了一連串問號。
然而陳姜生不再回答。
陳姜生并不介意這個世界上恨紀哆的人越來越恨他。濃夜深沉,西紅柿雞蛋的鹵子甜酸爽口。他甚至希望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容不下紀哆。
兩大海碗的面見底,紀哆喝完最後一口湯汁,以“做飯不刷碗”為理由,正氣凜然地把陳姜生揣到沙發上。
“下回我做鹵牛肉面。”陳姜生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喊道。
紀哆有的吃就是乖寶寶,不挑嘴,“好。”
陳姜生懷疑他就是鹵香菜盛一碗大料紀哆也會說“好”,但他的确最擅長鹵牛肉,從前他只會鹵牛肉。
餐桌擦幹抹淨,就着擦不掉的油膩桌面,對坐着看書,紀哆把陳姜生的《最新掘進機操作技能培訓教程》看成《最新挖掘機操作技能培訓教程》,以為他要開挖掘機,哈哈大笑起來,卧室裏冷不丁Duang!
——金桔都吓得滾掉了床。
對此陳姜生只是笑笑,你開心就好。
臺燈是紀哆自己去超市買的,劣質的火紅色圓形燈罩透光,紀哆為了專心學習排除任何幹擾源——其實完全不需要,每隔一會,陳姜生就會擡頭監督他有沒有發呆走神。
紀哆的電話鈴聲是刺耳的叮鈴鈴!
叮鈴鈴——叮鈴鈴——
陳姜生都皺起眉頭了,紀哆連頭都不擡,勉為其難地伸出胳膊一陣亂戳。幸虧他的胳膊夠長。反正他戳到了接聽鍵,還不小心戳了擴音。
一疊哭泣抽噎的聲兒,經過冰冷的機器傳出,直咧咧地像把刀,一箭雙雕地穿透兩顆熾熱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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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