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流氓
紀哆接到電話确實很意外。
是那個點了根煙跟他唠唠叨叨的憨厚護工:“唉,小兄弟以前說過的話還算數嗎!我二兒子想念個好點幼兒園!民辦!嘿,那個貴!你答應給的還算數嗎?算數的話咱們商量一下簽個合同啥的就沒必要了——什麽?一千一個月當然Ok的啦!哦他呀,他要生二胎也缺錢!你們小年輕不生娃不懂生娃的苦,生一胎灑灑水,生二胎要老命,大哥作為過來人奉勸一句晚生晚育幸福一生!”
紀哆:“……”
顧淩好不容易逮着只有真本事的瞎耗子,一直讓紀哆幫他做事,一個下午加一頓晚飯這種假他猶豫了很久。直到紀哆表示堅決不順便逛個街橫掃商場,當然他也沒那個經濟實力,顧淩這才點頭應允,“好吧,早點回來,”
賀遠寒也對他的頂頭上司第一次請假表示難以理解,知道後,在上司辦公室踱來踱去,反問:“你們談戀愛了!”
“沒有!”
“你們發生不可描述關系了!”
“并沒有!”
兩問兩答之間甚至不存在零點零一秒的間隔,陳姜生是料到他這麽問,矢口否認。賀遠寒以他的工作發誓,陳姜生迅速低頭看文件前的電光一閃是噙笑的。
然後上司把手中文件夾隔空甩給他,唬着臉:“幹活!”
紅房子康複理療科病房值班護士長是那位矮胖的,在護士臺收拾細碎東西,跟紀哆打了聲招呼:“來看你爸爸了!快去吧。”她眼神瞄到他身後個子更高低着頭的冷面煞神,眼睛一亮!
紀哆渾然不覺,趴在護士臺上雙手合十,低聲哀求:“千萬別跟任何說我們來過!”
護士長完全過來人似的見怪不怪,努力繃出一張宛如數九寒冬的冷臉,揮着手不耐地煩攆他們:“知道知道。”
“?”紀哆遭遇冷落,搔搔腦門走了。
護士長埋頭假裝繼續整理,手裏什麽都沒有,豎起耳朵聽到他們兩三步開外,空蕩蕩的手中變魔術般出現一只手機!趕在兩人輕快潇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争分奪秒咔嚓一聲!
恰好拍到兩人正腳步轉彎的側顏,配得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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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至中年的護士長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蹬蹬蹬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于忍不住啊啊啊——憋成了燒開了的水壺。
康複理療科一視同仁,統一三人間,不存在VIP病房配置。除了天藍色的牆壁出現輕微斑駁,窗上油漆出現不同程度的剝落,醫療設備應該前幾年才換過一批,沒有過多磨損的痕跡。
病房屋頂挂着兩盞燈,走廊總是處處陰森,相比起來病房非常明亮。消毒水混着久散不去的病人身上行将就木的腐朽氣息,仿佛一步踏入地獄。
紀哆進了病房直接朝最裏面一張床位走過去,陳姜生自然而然順着他的身影看過去,吓了一跳。
在他記憶中,紀閑雲除了幽默風趣,還有個高大威猛。紀閑雲就是個大骨架子,身上有大塊的明顯肌肉,相比起來精瘦的紀哆簡直不像親兒子,細長的胳膊腿兒,尤其是一張白嫩水靈的小臉蛋,應該是兒子肖母。
出國前的紀哆真是嬌生慣養,紀閑雲去科大接兒子,陳姜生坐過幾次後座,覺得紀閑雲是養女兒。他們一同吃飯時,紀閑雲會把排骨剔了骨魚肉挑了刺,再喂到兒子嘴裏,如果這時紀哆若是稍微皺一下眉頭,他就會巧妙的移開筷子再自己吃了。
陳姜生那天看見紀哆,看出了紀閑雲身上那種風度翩翩的利落氣質。紀哆在努力活成他的父親,而那個談笑風生的紀閑雲如今卻幹扁地躺在病床上,臉色臘黃,雙頰凹陷,薄被下的鼓鼓囊囊都是他寬大突兀的骨骼。
帶點細若游絲的生氣,像一具幹屍。
就這還是紀哆臨陣磨槍、現學現用精心照顧幾周的結果。
陳姜生倏地理解了父親昨晚的那一聲嘆息。
原本坐在床邊折疊椅上的護工站起來,“你們聊,慢慢聊,我出去抽根煙。”
另外兩個床的護工都不在,顯然沒他們這位護工精細。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住院、護工與醫藥三大費用都是貪婪嗜血的魔鬼。
紀哆仿佛壓根不記得身後有根大尾巴,嘶啞地叫了聲“爸”,連鞋都忘記脫,爬到床上緊抱膝蓋蜷縮着,半個身子都在外面,像在懸崖邊行走的人。
陳姜生覺得這場戲要麽爆票房,要麽滑鐵盧,反正他不能理解紀哆這馬後炮的悲切。
這就是誠意?那逃走的三年光陰算什麽。
“抱歉了。”紀哆淺嘗即止地表達完,可陳姜生沒看出他哪裏“抱歉”。
護工蹲在牆根處抽煙,見他們出來,猛吸兩口搞定煙屁股,丢在腳邊撚滅了。他明顯地瞄了一眼陳姜生,可能覺得這位貌似能當家作主但財政大權并不在手,掏出半包煙,先孝敬“金主”。
紀哆接了,完全無心察覺身邊目光灼灼,陳姜生的雙眼要能冒火,那煙早就燒成渣了。
護工敬煙的手非常有眼力見地沒朝陳姜生伸過去,倒是從兜裏摸出打火機。
紀哆把煙叼在緊抿的嘴角,就着他的手點了,和護工面對面吞雲吐霧。
護工誠懇地說:“放心吧,小兄弟,答應了就答應了,你要讓我幹那種拿錢不幹事的或是轉頭就把你賣了事還幹不來呢!”
紀哆強行給臉上挂着成熟穩重以及靠譜可依賴,此刻千言萬語也只濃縮出兩個樸實無華的字:“謝謝。”
護工看了他一眼,正好一根煙抽完,不再說什麽直接進了大樓。
陳姜生滿腦都是他抽煙他抽煙他抽煙……簡直死機一般無限循環,再一想那是人家敬他的,這就跟有求于人擺桌吃飯人家倒酒敬你,你一定得喝。他直到進了附近熙熙攘攘的商場才表示單方面的原諒。
外面天空塗抹一層淺淡的橘黃色,商場日複日燈火通明。紀哆詫異的發現他進了一家港式茶餐廳,紀閑雲曾經帶他們在這裏吃過兩頓,有他特別愛吃的糯米排骨。
陳姜生一進來就發現了,提議:“換一家吧。”
紀哆皺皺鼻子,切了一聲,用帶劣質煙草的口氣滿不在乎地說:“我又不會觸景生情,來!随便點!哆哥有錢!”
“……”陳姜生毫不客氣地接過穿舊式旗袍的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他的記憶就像音樂封存在唱片裏,再調出來幾乎沒有失真,當時吃的菜樣沒有更新換代,他一個不落地複述出來,沒有忘記糯米排骨要雙份。
紀哆似雲似霧,陳姜生已經分不清他的真假了,也想不出是什麽時候被灌的一大口迷魂湯,他默然低頭-含了一口檸檬水,在舌根處來來回回并不下咽,一點也不酸。
紀哆沒讓服務員收菜單,看花花綠綠的圖片,他以為自己緩過勁兒來了,直到那個兩分熟悉八分欠揍的聲音在身後某個方向響起來,他的太陽穴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他像少年即位爪牙還不夠銳利的豹子,雙手壓着餐桌,陡然扭過頭去,和嚴華隔着四五張桌子以及重重疊疊的人影對視!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紀哆當着全公司人的面給了嚴華一個沒臉,踩得他後背皮開肉綻,他當縮頭烏龜躲了幾天還是東窗事發,這下好了,公司不敢去,連零花錢都斷了。斷人財路如斷人下半身幸福,嚴華原本準備拿筷子,驟然一撂!
嘩啦——
筷簍裏幾十根筷子天女散花,滾了一地,膽小的女顧客繼二連三地尖叫順勢小鳥依人縮進同伴懷裏,見怪不怪地服務員們連忙賠笑臉。
嚴華踩着一地騷亂自認氣定神閑地走過來,先忘下面瞄——還好只是普通的運動鞋,他後脊一陣刺痛,隔着幾步就停下來,同時流裏流氣道:“簡直認不出來了,這不是家裏那個小畜生小王八蛋嗎?哎呀滾出來啦!”
他頓了頓,然而紀哆全程巋然不動,眯着眼。修長的睫毛像一把扇子,在晦暗不明的燈光下更顯眼了,仔細看,俊俏的臉蛋挂着殺氣,好像随時會爆發。
嚴華似乎被這态度冒犯了,氣不打一處來:“我真挺怕你的,我的腦袋可不經磕,媽媽只認我這個沒血緣的兒子,我要是躺床上了該怎麽好啊,誰叫他親生兒子是——”
砰!
嚴華滿腦袋登時嗡嗡嗡!
陳姜生一巴掌把他朝側面推了兩米、又像拍蚊子那樣把他按牆上了!如果他的腦袋真像他所說的一般脆弱,估計此刻牆上就是白花花紅豔豔一大片!
紀哆噗嗤一聲,終于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你身手真利落!”商場外,紀哆被要瘋吹得發型淩亂,眉飛色舞道,“你怎麽想着繞過去動手的!”
此刻真是華燈初上,尚未完全退盡的黃昏籠罩下,城市燈光紛紛亮起。
茶樓見他們兩夥人是真找事的架勢,反正菜還沒上,就退單處理,拆開的紙巾袋算求求大爺別打架的友情奉送,好歹一碗一碟沒碎地把禍害們成功請了出去。
嚴華被一巴掌轟掉了一顆快被蛀空的後槽牙,打定主意回家告狀順便索要補償。而後一個目的顯然更重要,他在安全距離外放了兩句狠話,揣着爛牙跑了。
其實陳姜生認出了這個就是他和紀哆見面那天,被踩在腳下很虐的人,也就是打紀閑雲護工費造成他幹屍狀的黑手。但紀哆應該不知道他認識嚴華的事。他正兒八經地點頭,确信無疑道:“他像流氓。”
紀哆瞥了他一眼,目光都在憋笑,“……”
陳姜生羞澀地別過身去,通紅的臉更是轉向金碧輝煌的櫥窗,支支吾吾:“就是那種……嗯,流氓。”
還話裏有話口口聲聲說“流氓”,拿個鏡子照照,流氓臉上就帶這種表情!紀哆一時心肝脾肺腎五髒火爆起,左右看看找不着趁手的家夥,幹脆利落地轉身給了他一壁咚!
陳姜生戰戰兢兢,後背抵着堅硬的櫥窗玻璃,縮得像只受驚小鹌鹑。就見紀哆一手撐着他脖頸邊,一手戳着他的胸膛,他的心立馬迫擊炮似的砰砰砰!
“流氓?他那樣叫沒事找揍,而流氓……是我這樣的,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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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