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下午紀哆只有兩節課,三點放學,陳姜生能記住他的課程表。

陳姜生在辦公室裏換了一身幹燥衣服,喝着茶水間提供的免費熱咖啡,驅散寒氣與濕意。

雨停後,雲開霧散,城市幹淨到一種潔癖的高度,摩天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初霁後的清新陽光,所有積水排入下水道最終彙入大海。陳姜生想到紀哆還去紅房子陪他爸,穿着一身濕衣服,而他并不打算讓紀哆在身體方面吃苦受罪。

陳姜生發了條微信,說中午回家換衣服,順便給他帶一身送到學校。

紀哆始終沒有回。

陳姜生只給他半個小時。一點二十準時上課,紀哆不可能不檢查手機,他每天都要查看幾百遍郵箱,何況他從來沒有晚過十分鐘以上。

半小時後,陳姜生開始打電話,被掐斷後,偏執而固執地繼續打。

紀哆在檔案室裏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聽着經典鈴聲,一顆堅強的心立馬纖柔起來,“兩位大哥接一下吧,關機沒用的哦,是非常重要的事否則也不會這急地聯系我,得有七八遍了吧。那邊是國家天文雜志的編輯哦,學校的論文真的很重要的。”

不管何事,扯上“國家”總要牽扯出一番的崇高敬佩之情。兩個保安其實暗地裏收了嚴父的好處費,但這時候不敢不從,你推我我推你的,還是讓紀哆接了電話,“只能接這一個,說完趕緊挂!”

紀哆滿口好的好的,拿到手機就翻臉不認人:“喂?”

陳姜生聽到他聲音的一剎心口大石噗通落地:“沒事吧,怎麽那麽久不接電話?”

“我沒事啊,就是開靜音沒看見而已。”紀哆給出他最滿意卻也是一聽就無力的答案,只希望能瞞過他,“對了,今天學校裏有事,我可能要晚一點或是就不回去了,你——”

“什麽事?”陳姜生好奇又隐約帶着強勢地問。

紀哆冥思苦想:“校園十大歌手。”

“你唱歌跑調,而且校十大在下學期。”

“這你都記得?!”紀哆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旋即壓低聲音,“唉算了,你別管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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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低分貝的只言片語在檔案室裏如同碎玻璃渣,劃破沉澱幾十年的寂靜,保安很快就發現紀哆并不在說什麽國家大事,立即沖進來。

紀哆一面閃躲一面急吼吼道:“我可能要晚點回來也可能回不來了!記得喂貓!你去找賀學長玩吧,乖!別亂跑!”

陳姜生并不乖,也不想去找賀遠寒玩。

對付紀哆,陳姜生是常勝将軍,他能有一百零八招,招招不重樣,招招立竿見影。他聽着咚咚咚的腳步聲,驀地福至心靈地伏低做小,喑啞的嗓音讓他像一只受驚小獸:“哆哥,告訴我出什麽事了好嗎?否則我會擔心到晚上睡不着。”

借由笨重金屬架子捉迷藏的紀哆大腦嚴重過載,只能選擇安撫陳姜生:“我媽逼我退學或是至少離開這裏,她和我爸都是校董,的确有這資格。不過你不用擔心,她既然這麽做了,我也打算跟她談條件,只要能讓我帶我爸一齊走!”

緊接着是什麽東西磕到金屬的聲音,然後電話咔嚓一聲冷冰冰地挂斷,陳姜生出奇的憤怒,額角青筋直跳。

他欠他的那一部分就能這麽輕描淡寫的過去了?

千百倍的償還都不足以平息這些年的餘燼,任何過失都不允許輕易抹殺。

他要讓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一遍遍哭慘了直到泣不成聲,再用黏膩潮濕幾近崩潰的餘音喊他的名字。

在此之前,他不容許任何人見縫插針打擾他的報複計劃。

秘書敲門送文件,門卻應聲而開,她眼前一花,辦公室裏和錢包一樣空空如也,頓時:“?”

陳姜生宛如移形換影,刷一下出現在賀遠寒的辦公桌前,吓得他趕緊把桌上同事分他的一把瓜子揣進兜,在同事們如鳥獸散以及“祝好運”“好人有好報”痛心疾首的回饋中,親切耐心地問:“怎麽了?”

卻見陳姜生彎下腰,簡直像下班後瞞着老婆去馬殺雞,神秘兮兮地詢問:“你在咱們學校有沒有關系比較好的教授,最好是能說的上話的領導,我有事要托人辦。”

“科大?”賀遠寒默數着兜裏的瓜子數,被鹹到嘴巴疼,“你爸不是以你的名義捐了新校區嗎,名譽校董?相傳連你們宿舍樓下那一窩耗子都敢指天立誓說跟你是同穿一條褲衩的友誼。”

會議室裏人頭攢動,連空氣裏都夾槍帶棍,仿佛下一秒就會一觸即燃,讓人非常想在十來度的初冬天氣開中央空調吹吹。

匆匆趕來的顧淩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掌拍在光滑的桌面上,聲嘶力竭地咆哮道:“你有什麽資格左一個何女士右一個何女士!難道何女士連紀哆的未來也不管了嗎!”

嚴父翹着二郎腿坐着,休閑西裝略顯緊繃,手中端着一杯新茶——這回換成嶄新的骨瓷蓋碗和珍藏的茶葉。他悠閑地環視滿屋的人,饒有興趣道:“顧教授宅心仁厚,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別被那麽個喪盡天良的蒙蔽雙眼啊!何女士所作所為肯定有理由的,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會這麽做,大家都是知道的嘛!”

“放屁!”這可是顧淩搜腸刮肚能說出的最肮髒下流無恥的話了,他真是太堕落了。

嚴父目光傲慢:“何女士大義滅親,是為了學校着想!他連我兒子都容不下,揍出輕微傷,說不定哪天還把你也推下樓呢!奉勸顧教授一句趕緊裏這種人遠一點,免得沾了腥洗也洗不幹淨!”

顧淩臉氣得更紅了,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你——”

校長趕在顧淩就要被氣出急性心梗前把他請了出去,他對這群校董真是又愛又恨。

愛的時候恨不得抱起來MUA一口,被嫌棄也認了,比如說前幾年一位名譽校董直接捐了座新校區,那時候科大還是科技學院,申請幾次都被駁回的改名一下子順理成章地通過了,從此以後擺脫糾纏不休的“學院”之恥,所有畢業證上都光榮改印“大學”,去別的學校參觀訪問都倍兒有氣勢!

恨的時候就比如說人仰馬翻的現在,最好施展全員大禁言術,萬籁俱寂天下太平。

校長幾年前才上任,對紀閑雲這一位前教授無感,是徹底被顧淩拿紀哆在幾大權威雜志上的署名糊弄了。

在他心裏,紀哆一不搞桃色新聞二不搞學術造假,就是響當當、閃亮亮的人才嘛!好不容易逮着只睜眼瞎,他還指望紀哆畢業前能在權威雜志上署名以及署科大的大名,給一蹶不振的天文院添把柴火。

結果現在呢!?

校長一抹他那引以為豪的大腦門上的虛汗,作為一位見過各式奇葩家長和大風大浪的過來人,誠懇而認真地說:“這樣吧,就算是紀哆同學有錯在先,但目前國內學校沒有主動開除毫無案底的學生的先例,不如就勸退吧,紀哆同學肯定不願意留案底,一定能理解的。”

嚴父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

校長的手機在這時候響起來了,他一看來電顯示立馬誠惶誠恐,對嚴父表示有更重要的事,不等他有反應,就順便逃之夭夭地出去接電話了。他才不想腆着老臉主動勸退一名可能改變科大天文學院歷史的小孩。

嚴父眼見辦成了一件大事,未免犯了自大猖狂的毛病。他是真心厭惡紀哆這小孩,以前人在國外何蓮還要支付大筆的學費和住宿費,公司都入不敷出了,也不短他分毫,結果放着紙醉金迷的生活不要,跑回國內搗亂。

他溜達到檔案室,看見紀哆蹲在牆角,手裏攥着個徹底死翹翹的碎屏手機,反倒在安慰兩個正站着垂頭喪氣的保安:“沒事啦,一臺手機而已,不會讓你們陪的。”

“你們一邊去。”嚴父鼻子都快氣歪了,頓時罵道,“有種別花你媽的錢!”

紀哆擡頭,黑漆漆的雪亮眸子一瞟,這才懶懶散散地扶牆站起來,“我親媽親爹賺的錢我不花誰花?”

“小兔崽子。”嚴父瞪着眼睛,“反正你馬上就要退學滾蛋了,我不跟你計較,在國外花錢不好嗎,非要回來找罪受。”

紀哆靠着牆壁還東倒西歪,沒骨頭似的,語氣卻十分嚣張:“來,讓我猜猜,你們是說服校長讓我主動退學吧,其實不敢報警的是你,我肯定沒打你兒子,這一回我學乖了,無論去哪都有目擊證人,在家還時不時點個外賣叫個餐。我告訴你,別指望我主動退學,就去報警,看最後能不能以打架鬥毆記過處分!”

征戰花粉叢的嚴父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他只會花裏胡哨地哄女人,一時啞口無言。

“讓我猜猜,嚴華的傷是真的,你們父子跟我媽玩苦肉計?那是她玩過時老掉牙的了,你們以為一點皮肉之苦再加上把我搞退學就能哄得了她?”紀哆鼻孔出氣,嗤笑一聲,“我爸都不是我媽的對手。”

做學問研究滿天星辰是紀閑雲的夢想,但是最後他還是為了何蓮下海經商,那段日子他們吵得最兇,也給年幼的紀哆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哪怕之後很多年他們夫妻之間始終相敬如賓,他都在擔心下一秒這種和睦會分崩離析。

“我外公的遺囑上,幾個舅舅拿了公司股份,只給我媽留了一部分分紅,因為我外公知道我媽善于經營。你們看着公司是我爸在經營,但每一個決策背後都有我媽的身影。所有人都覺得我們公司縮水是我把我爸推下樓導致的,我不信。她連我這個親生兒子都能拿出來當擋箭牌,你又算什麽?”

嚴父被小年輕的只言片語吓得冷汗涔涔,然而這小年輕真是字字句句都在點子上,他天靈蓋上頓時一陣烏鴉咕呱咕呱地飄過,感覺八代祖墳都被撬開曬太陽了。他不過是何蓮随抛随棄、用于抛頭露面的槍而已。

紀哆雙臂環抱,鎮定自若:“你回去跟她說,我走可以,什麽條件她清楚,還有——”

功虧一篑的嚴父眼睛一亮,仿佛迷途小羊終于找準了方向,“?”

下一秒他就被紀哆拽着領子越來越近,直到——

砰!

兩管鼻血簡直小河流水嘩啦啦!

紀哆兇狠道:“這是還你們父子坑我爸護工費!”

作者有話要說:

哆哥:我超兇~~

生姜(小心鼓掌):哆哥天下第一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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