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山中

陳姜生真是累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睡到天光大亮,下意識摸了半天沒摸到紀哆,一個哆嗦驚醒了。

昨晚他倒頭就睡,此刻才有空端量這間得有三米高的屋,大白牆上有張結婚照,家具只有簡單的床和衣櫃。床上鋪着睡袋,幸虧是雙人的,能擠倆大男人。

陳姜生沒看見自己的鞋,床腳倒是放着一雙厚實又土氣的紫色棉拖,他是沒辦嫌棄了,穿上去意外的很暖和,仿佛踩着一腳軟綿綿的陽光。他打開門,又被客廳裏占據整整一面牆的鏡子和碎花大沙發吓得審美碎成一地渣渣。

院子曬了一圈花花綠綠的棉被以及各種農産品,有個穿得臃腫的短發大媽蹲在大水盆邊,抱着一只笨重的靴子哼哧地刷,天寒地凍,大媽雙手通紅。

陳姜生又被狠狠吓了一跳:“您您您……快別刷了!”

大媽是大早上給他開門的那位,一見他就樂:“都是泥,刷幹淨點好走路啊!你同學的鞋也是我刷的!吃早飯去吧,鍋裏給你留了!我還說等你起床下點面條多好,但小哆說你就愛吃剩下的,去吧!”

“……”陳姜生摸摸鼻子,小跑到廚房。廚房是個窩棚下搭的竈臺,還燒木柴,掀開鍋蓋,蒸着一碗濃稠的白米山芋粥,還有個拳頭大的花卷。

陳姜生餓得昏天黑地,捧着碗叼着花卷,往門檻上一坐。大媽是個自來熟和碎嘴婆子,他豎起耳朵,半只花卷沒吃完,就把紀哆這幾天幹的事來來回回聽了兩遍。

包括但不限制于修好兩臺拖拉機,救了村口那家差點胎死腹中的貍花貓一家四口,以及吃掉一整條臘肉、兩條香腸外加半個臉盆的熏魚,另有紅薯幹炒黃豆這些散碎零嘴就不算在其中了。

大媽一指大門棚子下挂着的整齊劃一的臘肉香腸,油光滑亮,她語氣像誇自家親孫子那般自豪:“可能吃嘞!就你喝稀飯那碗,一頓能幹兩碗大米飯!晌午吃雞嘞!在地裏跑的都是瘦肉!等小哆遛雞回來就殺!”

陳姜生沒反應過來“遛雞”是什麽雞,大媽說什麽他都諾諾答應,結果把大媽喜得眉飛色舞,愣是沒發現忠實聽衆一點反饋也沒有。

等到十一點,紀哆才帶着一陣狗吠雞鳴回來,至此陳姜生才明白遛雞真真切切是字面意思上——和老黃狗攆着一群活潑的雞漫山野溜達,而雞們被遛得筋疲力盡紛紛淚流滿面沖向溫暖的雞籠子的懷抱。

紀哆瞅着陳姜生蹲坐在門檻上,臉上的線條利落流暢,露出小心翼翼的模樣。他額角青筋一抽,恨不得用手裏的幹木棍抽他個五彩斑斓。然後他就在陳姜生殷切灼熱的目光中強行扭過頭去,“嬸子我回來啦!燒飯吧,餓死啦!”

大媽在棉襖上擦擦手,“行!嬸子這就去殺雞去!”

散養的老黃狗吠天吠地吠習慣了,見到陌生人,不由自主汪汪汪。

陳姜生怕貓紀哆是知道的,沒想到對狗也有種不為人知的恐懼,差點摔了個四仰八叉,白着臉求援:“哆、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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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生生就一教科書般的人善被狗欺。

畢竟是哆哥的男人,紀哆一邊去去去地攆狗一邊給了陳姜生一個“沒事有我呢”的目光,往他身邊一蹲。紀哆摸出薄荷糖津津有味地含着,搓了搓冰冷的手,含糊不清地問:“怎麽想起來進山找我的?找到這你得花多大的力氣啊?七拐八繞的,沒少欠人情吧。”

陳姜生久久不語,紀哆一扭頭,連鼻息中都帶着薄荷的清香芬芳,結果清清楚楚對上“你臉好大”的目光。

紀哆pia地把棍子一甩,結結實實把他揍了一頓,正往雞脖子上抹刀的大媽還送上“你們兄弟關系還挺鐵!真好!”的親切目光。

老黃狗看了一會兄弟打架,又喜出望外汪汪汪追只剩一口氣的抹脖雞去了。

陳姜生發揮臻至化境的演技,蜷縮成蝦米抱腹吸冷氣,臉上帶着意猶未盡的神色,見紀哆一瞅他,立馬:“嘶——”

紀哆踢了一腳他的拖鞋尖,沒好氣問:“別裝了,沒用力!怎麽回事!”

陳姜生老老實實地解釋:“山上着火了,學校要轉移學生和設備,派了一支專業隊伍上山,顧淩也在,我怕你舍生取義就跟過來了。”

“有那麽大的火嗎?”紀哆瞪大眼睛,旋即擡頭一看才發現四方的院子視野受限,“我出去時看見煙了,就一點,村裏人也說沒事,看起來不大啊!”

“是不大,但誰叫觀測站就在風向上,随時可能有危險。”陳姜生也不懂他怎麽一時聰明一時糊塗,他若有所思片刻,少頃問,“哆哥你手機呢?”

紀哆咬牙不願承認:“我關機了,一直都沒開。”

三大運營商也沒能覆蓋到觀測站,和外界交流全靠無線電,紀哆所幸關機。村裏倒是信號滿格,但他根本不想開機,只想耳目閉塞逗貓遛狗。

上午被雞們簇擁着滿村溜達,哪裏需要去哪裏,還幫老人家卷老煙卷,順便要幾根當報酬帶回去分分。中午回來吃過天然綠色無污染的午飯,迷迷瞪瞪睡一覺,醒來後就抱着顧淩怕他在觀測站無聊塞給他打發時間的大部頭,吃炒黃豆或炒黃面,一壺白開水,半看半浮想聯翩。晚飯後泡個腳,睡得比誰都早。

與世無争,完全放空,整個一安靜長膘、緩慢發福的節奏,說出來能羨慕死至少一個城的人。

只有陳姜生知道他是因為心事太多,來這誰都不認識他的地方世外桃源開閘洩洪,等再回去,就把三千煩惱絲抛之九霄雲外,再也不提起了。

紀哆跑到卧室從登山包裏翻出手機開機,叮叮當當短信微信各種推送,大媽雞毛都拔光了,拎到案板上準備揮刀開剁,手機還沒徹底消停下來。

總結一下,大抵是火勢太大,熱心的人民群衆紛紛發帖發微博爆料,媒體不報也不成了。沒加老師的群裏也是幾千條消息,問候倒了八輩子血黴的新生們平安脫險了沒。

廚房小棚子傳來呲溜的爆炒聲,煙囪裏冒出灰騰騰的熱氣,滿滿當當的小院子一時間熱火朝天。

紀哆面無表情删除一連串的“歡迎來到XX省”“精彩XX歡迎您”的消息,正在考慮要不要買個全國流量包,突然太陽穴一抽,黑漆漆的眸子不動聲色瞥向腰間□□的手。

昨晚這是只手把他的小肚皮揉得現在還酸,正憋着一口氣準備發作的時候,倏地瞥到窗外天降大亮,萬籁俱寂,知道陳姜生這是連夜趕路累得不輕,胡渣都帶着寒冷,冰封的心房都融化殆盡了。沒多久陳姜生就沉沉睡死過去,紀哆也就在他沒洗澡吧的忐忑中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而現在陳姜生正神色凝重地打電話,完全是條件反射的舉動。

賀遠寒在電話那頭形容風雨欲來的局面,三句中必然夾帶一句“快回來吧兄弟瞞不住了”。陳姜生不理會他的悲慘處境與嗚呼哀嚎,挑挑揀揀單拎出重點回了,足有二十多分鐘。

紀哆等得黃花菜都涼了,捏着他的手腕輕輕松松一擰。

陳姜生立即從善如流地配合:“哆哥疼疼疼——”

“……”紀哆終于咆哮道,“裝個屁!”

方餐桌直接搬到院子裏,擺出三張凳子,就着呼啦啦的旋風吃午飯。大媽炒出一盆濃油赤醬的雞,豆幹吸滿湯汁,鍋邊貼了一圈白面馍馍。她喜滋滋端上來:“你們先吃!先吃哈!我再去炒兩盤小菜!”

紀哆這幾天吃慣了,陳姜生則活像這輩子就沒吃過飽飯,大媽瞧着可稀罕了,走得一步三回頭。

等陳姜生過了那股餓勁擡頭,紀哆把雞骨頭撥到地上喂老黃狗,說:“得回去了,學校那邊肯定需要人手,我能幫得上忙。”

陳姜生嗦着筷尖,想也沒想就點頭,說不定紀哆比顧淩還懂,又得意起來。

大媽麻利地端來兩盤菜,青辣椒炒了盤麻辣雞內髒,這道合最紀哆的重口味,還有一盤據說是解膩的大青菜,不過紀哆看那油量并不比雞裏的少。陳姜生甚至默默摸了摸腹肌,下定決心回去就加大運動量,膀大腰圓的大叔可不是哆哥的菜。

紀哆一邊招呼大媽趁熱吃,一邊說下午就得走了。

大媽從竈臺上端過來一只大瓷碗,是剛才盛菜時撿雞爪肋骨肉少部位留下的一碗。她拿着只幹花卷單吃這一份,叽叽喳喳地說:“下午就走?那來不及啊!你們從這到鎮上再坐車,等到火車站都得過零點了,大晚上有沒有火車不一定,就算是倆男的也不安全啊,火車站多危險!我兒媳婦上回坐火車還被劃了包!新手機被偷了,包包也沒法背了,那個氣呦!明天一早再走唉!”

紀哆一想也是,他們着急忙慌淩晨趕回容城也沒那個精力,何況陳姜生的确累到了。

午飯後紀哆照例曬太陽睡覺,睡醒了就摸地瓜幹吃,陳姜生一臉羨慕,但他不得不繼續處理容城那邊的爛攤子。

大媽見他抱着手機不放,還給他泡了壺菊花枸杞茶,“對眼睛好!明目的!枸杞是山上野生的,菊花是俺們自家種的,幹淨的很!放心喝!”

入夜後陳姜生頻頻打呵欠,紀哆端來大木盆,又跑出去一趟搬來小凳子和熱水壺,兩人面對面一起泡腳。

和陳姜生的大腳和毛腿一比,紀哆覺得自己一米八整的個子簡直白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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