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病危

将黑不黑的天空在城市上方形成出一種撕心裂肺的恐懼,讓人分不清是烏雲預來,還是日複日的晝夜更疊。

紀哆模糊地說了幾個字,那邊只剩下急促而劇烈的喘息聲。

背影音隐約而嘈雜,噠噠的腳步聲,高亢的叫喊聲,仿佛有無數張嘴在一同出聲。

那是一種心悸的錯覺。

陳姜生貼緊椅背,舒适的冷空氣從頭頂的出風口打下來,領帶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修身的三件套西裝死死束縛胸膛,壓抑住呼吸,“……哆哥?告訴我出什麽事了好嗎?”

紀哆沒有哭泣,聲音帶着歇斯裏地後蒼白無力,“在醫、醫院!他們說……我媽被車撞了,我!——我沒看見她,他們給我看了身份證!是她!我背過他們的身份證號,是她!就是她!怎麽會是她!”

他接二連三地肯定,之後“哇”一聲,崩潰得嚎啕大哭:“為什麽是她——”

陳姜生大腦空白,只覺得被剝奪了語言功能,喉結發僵,深呼吸兩三次,才勉強找回些理智,立即問道:“你在醫院?哪家醫院!”

“……紅房子,他們不告訴我她怎麽樣了!我不想她出事,我從來沒有恨過她!”

“我知道,她會好好的,相信醫生。我這就過去,你乖乖在那等我!他們讓你簽字你就簽,記住什麽都用最好的!”陳姜生急忙起身,帶倒了一摞文件,可他整顆心沉穩鎮定,每一個音都讓他本人如山巒一般可靠。

陳姜生迅速推開門,下班時間已過,半數人都留下來加班,他讓賀遠寒把所有事推後幾天,又叫來車,一路闖紅燈趕到紅房子時,天已黑透。黑雲罩頂,無星無月。

那是一場車禍,大概就是下班高峰期,何蓮開車正按部就班地路上行駛,突然闖入一輛冷凍運輸車。運輸車載滿貨物,不僅超重也超速,也是何蓮出門沒看黃歷,瘋狂的運輸車正對駕駛座撞過來。

轎車被撞上了綠化帶,車頭都扁了。行人和附近巡邏的交警迅速跑過來,幾通120與110同時響起,最後還是119趕來破開車廂。救援已經非常及時,然而下班高峰期交通嚴重癱瘓,寸步難行。

肇事者沒能逃過熱心群衆,被扭送到了警察局。

然而何蓮的情況不容樂觀,當場斷了一條腿。交警從她的皮包裏找到身份證,救護車就近送到紅房子醫院,醫療急救卡上緊急聯系人一欄赫然填的是紀哆的電話號碼。

紀哆從接到電話到趕到急救室,整個過程都是懵的,記憶中這般完全無法思考的狀态有過兩次,時光倒轉,意識重疊。

他簽了不知多少個字,也試圖問醫生,只有“我們一定會盡力”的答案。兩次都沒有好的結局,他孤零零地蹲在牆角,好像命運重演。

眼前出現一雙穿皮鞋的大長腿,來人很高,紀哆忙不疊一把摟住,跟個走失孩子似的,路過的人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陳姜生一路心急如焚,扯開外套領帶,跑過來又汗透了襯衫。

紀哆剛才哭了一會,現在哇哇又哭了一通,陳姜生想抱抱他,然而紀哆箍得太緊了。送血的護士跑了一趟又一趟,一直等到有醫生出來,說病人心髒停跳正在進行除顫,下達病危通知書。

陳姜生不耐煩地聽懂了,紀哆逃避一般把腦袋埋在他腿上,聽不進去,被他強硬地拽起來,不由分說地塞了只筆,呵道:“簽字!”

紀哆提線木偶似的簽完字,紅着眼眶,一抽一抽地說:“我沒恨過她,我就想她好好的!”

“嗯。”陳姜生抿着嘴給他順背,這一家三口的恩怨情仇傳遍全城,大多數人覺得兒子恨死了母親。

但紀哆從未恨過誰,他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哪怕天南海北各不理會,只要各自安好。

“我知道。”

紀哆沉默了半晌,忽的扭頭盯着搶救室的大門:“那天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這裏等我爸出來。”

陳姜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那個他和紀閑雲都出事的夜晚。

紀哆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哭腔:“她不上我上救護車,讓我在家等着。我以為是我搗亂又沒用,在門口蹲了一晚上,然後她一回來就把我塞上車非要我上飛機走!走什麽啊!我為什麽不能留下來啊!是我也好不是我也好,我都情願!”

陳姜生抱着他終于不知道說什麽好,任何安慰的語言無法飛過時光長河,去改變當時的人的抉擇,他只能一下一下順着他的後背。

沒人知道何蓮在那天晚上為保全公司做了怎樣激烈的掙紮,但她一定沒想到,幾年後她會被救護車送到同一家醫院,躺在同一間搶救室裏。

搶救室紅燈始終亮着,顧淩和何家公司裏的人也收到消息,還有自稱是紀哆舅舅舅媽的人,不過陳姜生看紀哆沒理他們,也就沒有管。不過不加掩飾的眼光挺煩人,他讓紀哆坐在長椅上,顧淩把外套脫了給紀哆披上。

人生路漫漫,幾次病危通知書後,醫生告知他們盡力了,病人的心跳僅能靠儀器維持。

這意味着,拔掉後,何蓮的生命就走到盡頭。

醫生疲倦而坦然:“确實沒有搶救的必要了,這個由家屬決定。”

紀哆張了張嘴,他明白,但說不出口。他看了看陳姜生,襯衫的下擺被他揪得皺巴,又看了看顧淩,誰都沒權力點頭。

陳姜生冷靜地問醫生:“能進去看她嗎?”

醫生點頭:“能,可以的。”

陳姜生說:“走哆哥,我們去看媽媽最後一眼。”顧淩吓死了,白着臉試圖截住他,他說,“這次不見的話,以後一定會後悔。”

護士用鹽水擦幹淨何蓮臉上的血跡才讓人進來,紀哆自己走到床前,看着他媽媽的臉,殘妝還在,平靜中帶着與生俱來的精明能幹。他突然覺得很奇怪,他仿佛不認識這張臉了,偏偏脫口而出:“媽!”

一瞬間淚水堵住了視線,天崩地裂,紀哆好像成了一攤水,成不了形。陳姜生緊緊撈住他的腰,他才沒有徹底崩潰。

陳姜生在他耳邊說,命令似的:“把剛才在外面你跟我說的再重新說一遍!哆哥,告訴媽媽,你不怪她!”

他的話是黑暗中的螢火之光,紀哆腳軟,扒拉着床顫巍巍地站住了,狠狠地抹了抹雙眼,啞着嗓子:“媽——”他攢足了力氣,“我沒怪過你,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

“我都知道,媽,爸的醫療費還有我的學費,我明白的。”

“我能賺錢了,也能照顧好爸,給他最好的醫療條件,你放心。”

“媽,我愛你。”

一陣暖風吹過,卷起樹上成熟的種子落在康複理療科的外牆牆根,它會靜靜地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為一扇窗遮風擋雨。

護工正低頭削蘋果,誤以為奇跡出現病人恢複意識。他連忙擡頭,才發現是病人睫毛上落了光斑,是燈上粘了只飛蟲。

紀哆比陳姜生想象的要堅強。

晚上趕到的舅舅是二舅,看他倆出來,一問已經過去了,二舅沉着臉沒說話。

二舅媽過來想抱抱紀哆安慰一下,又一看黑臉的陳姜生,可能意識到傳聞是真,尴尬地收回手,“那個小哆,你節哀順變吧,有什麽需要再聯系,家裏孩子才上小學,不能沒人看,我和你舅舅先回去了啊。”

紀哆冷漠道:“好的,二舅二舅媽你們回去吧,我來處理我媽的後事。”

他們一走,顧淩差點把垃圾桶踹飛:“這都什麽人啊!”

反倒是紀哆訓他:“你踹什麽!公共場合,注意形象,還教授呢,怎麽教書育人。”

顧淩擦擦眼角摸模鼻子。

紀哆和舅舅家關系不好這件事,陳姜生知道,至少回來這大半年,沒聽他提過一句,連過年都沒走動,否則也不能讓他撿漏。

陳姜生揉了揉他的腦袋,“沒事,你有我在。”

紀哆搖搖頭:“我一般一年才見他們一次,也就過年被爸媽領着拜個年。以前也納悶,畢竟我爸爸是獨子,爺爺奶奶去的時候我還沒記事。後來爸媽疏遠他們,我也潛移默化地跟着疏遠。”

警方那邊沒結案,沒法火化入土,遺體暫時存放在太平間。兩人靠着在醫院長椅上坐到天亮,才稍微平複些,陳姜生想着還有墓地這些事,問紀哆要他舅舅們的聯系方式,想代他商量處理後事。

紀哆就有點火:“關他們什麽事,我媽我來處理。”

陳姜生只能說:“那我叫輛車給你用,你最近別自己開車了。”

警方結案很快,路口監控攝像和證人口供齊全,肇事司機聲淚俱下地承認,開了十八個小時沒合眼,疲勞駕駛、超速與超重釀成慘案。一句話還是為了家庭,他妻子尿毒症要透析,女兒馬上要上大學,每天睜眼閉眼都是錢。

妻子和女兒還去警察局下過跪,求警察寬恕,但法不容情,又想請求受害者家屬原諒,可她們沒有地址,哀求無用,只能作罷,。

這些事都是警察告訴紀哆的,那是個三十來歲見慣人情冷暖的熟練警察,卻沒見過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他其實挺意外的,這人由專業司機送過來,非富即貴,氣質更是非比尋常,然而這個名叫紀哆的受害者家屬說話淡如止水,悲恸之餘毫無怨恨。畢竟像這種人,捏死一個普通人太簡單,然而直到一審結束,案件審理沒有受到任何幹擾,當然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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