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如玉引着展歡顏進去。

展歡顏蓮步輕移,端的是真正名門貴女的禮儀,目不斜視的款步進了殿中,對着上座的單太後伏地拜下:“臣女展氏,見過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擡起頭來!”單太後唇角帶着一絲淡淡的笑容,半分情緒也不顯露。

“是!”展歡顏穩穩道,順從的擡頭,目光卻是略略下沉,并沒有往她的身上去,似乎是對上位坐着的女人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從她的一舉一動當中單太後驚訝的發現,這個女子的确是和她想象之中的大不一樣,按理說這個女人就算是有些脾氣手段,這世上敢把這份心思無所畏懼端到她的面前來的——

展歡顏還是她遇到的第一人。

“果然是個端莊大方的好孩子。”半晌,單太後緩緩說道。

“太後娘娘謬贊,臣女愧不敢當。”展歡顏忙道。

“王爺表哥的眼光,自是不會差的。”這時一直站在單太後身後的少女突然脆生生的開口,語氣與其說是嬌俏,還不如說是傲慢。

其實從進門的時候展歡顏就已經注意到這個少女的存在。

這少女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瓜子臉,高鼻梁,小嘴巴,鳳目輕挑,妩媚又不失生動,算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再過兩年,還指不定會出落成什麽樣子。

她穿的是一身鵝黃宮裝,從服飾和配飾上看,應該是世家女,而非是萬壽宮裏的宮女。

在展歡顏前世的記憶裏,是沒有這號人出現過的。

彼時那少女正嬌俏笑看向她,同時上前親昵的挽住單太後的手臂道,“太後表姑母,王爺表哥的眼光當真是不錯,語兒瞧着這展大小姐,的确是個好的呢!”

這語氣,倒是對着展歡顏品頭論足了起來。

墨雪和藍湄兩個雖然都情緒不外露,但在心裏已經給這女人記了一筆。

單太後但笑不語,只是看着展歡顏。

單語喬的言下之意,三個人都心知肚明。

展歡顏有點拿不準單太後的脈,半分也不敢掉以輕心,索性就以不變應萬變,面不改色的保持了沉默。

單語喬大為驚詫,嘴巴不覺張了張,随即發現自己失态,馬上就又重新整肅了神情,道,“太後,您忘了叫起了呢,表哥是要娶展大小姐做我表嫂的,回頭知道了,該是心疼了!”

這女人,竟然如此的直言不諱。

展歡顏此時才終了然——

單太後這是料準了這殿中都是她的心腹,事情不會外洩,所以才故意拿這些事來給自己難堪的。

哪怕只是試探,她也決計不會和北宮馳牽扯到一起。

“單小姐怕是弄錯了吧。”展歡顏道,坦然擡頭對上單語喬的視線道,“梁王殿下屬意之人是我家二妹妹,歡雪,單小姐沒見過她,會認錯了人不足為奇,可是這樣的話傳出去到底也是不好,到時候損了殿下的名聲,就糟了。”

北宮馳和展歡雪之間已經鬧了笑話,再要傳出和姐妹兩個牽扯不清的傳言來,當真是會叫他名譽掃地。

單語喬一窒,竟是沒有想到她敢當着單太後的面公然反駁。

展歡顏已經再度垂下眼睛,誠懇道,“單小姐應該也不是故意的,好在是這殿裏并無外人計較,還請太後娘娘不要責怪于她了!”

竟是不着痕跡,将了單語喬一軍。

單語喬的面上一慌,見到單太後皺眉,本能的就跪了下去,撒嬌道,“太後,我——”

“瞧瞧單小姐被吓的,太後娘娘慈愛,還是饒她這一回吧,畢竟——”展歡顏從容打斷她的話,“不知者不罪嘛!”

單語喬又被她噎了一下,一張臉頓時漲成了紫紅色。

她是因為知道單太後的态度,所以跪下來只是為了讨好賣乖的說兩句話好把事情給糊弄過去的,不曾想就被展歡顏明晃晃的給栽了一個罪名下來。

此時再裝無知就太明顯了,不得已,單語喬只能咬牙道,“是,侄女只是一時口誤,并非誠心,請表姑母恕罪。”

單太後一聲不響的看着兩人鬥嘴,這會兒忽而攏着杯中茶葉緩緩笑了笑道,“其實語兒也不算是口誤,因為——”

她說着,頓了一下,然後挑眉看向展歡顏,字字清晰而緩慢的說道:“哀家也的确是有此意。”

展歡顏的眉頭下意識的皺了一下。

單太後敏銳的察覺到,眼底笑容不覺更深的繼續說道,“馳兒是屬意你家二姑娘的不錯,不過今日哀家見了你倒是喜歡的緊。”

單語喬說話還可以說是一時意氣,但單太後卻是不然。

展歡顏的心裏本能的戒備起來,道:“太後娘娘錯愛,臣女愧不敢當。”

“哀家的真是喜歡你。”單太後道,似乎全然聽不到她的推诿之意,只就感慨着繼續道,“哀家就馳兒一個兒子,對于他的婚事,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看你也是個懂事的孩子,今天哀家不妨就在這裏給你透個底,要嫁入梁王府做正妃——”

單太後說着,就兀自搖頭,“你們展家的二姑娘還不夠資格,至多也就是的襯襯景兒了。”

展歡雪已經成了北宮馳的眼中釘,哪怕是現在形勢所迫必須要娶她,也絕對不會許以正妻之位,這一點展歡顏早就有所準備。

但單太後說這些明顯就是話中有話,在給她來挖坑跳。

展歡顏做出吃驚和失望的表情,愕然道,“太後的意思,是只可以許我二妹妹一個側妃之位?”

明明是心照不宣的演戲,單太後也是面不改色道,“你做了馳兒的正妃也一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若說之前種種都是心照不宣的試探,那麽這一句話就相當于是把這層窗戶紙徹底捅破了。

依着展歡顏對單太後這個女人的了解,哪怕北宮馳會為了和她賭氣而較真,單太後也絕對不會把自己這麽一個明顯存了外心思的人引到北宮馳的身邊去。

所以她會這麽多,就是試探虛實,想要逼着自己破宮發作,以便于她觀察和掌控弱點。

而此時,哪怕明知道單太後這話不當真,展歡顏再不能坐以待斃,當即就是一咬牙擺正了神色道,“太後,這份榮耀,臣女不敢領受!”

單語喬瞠目結舌,忍不住道,“你這是要拒婚了?”

她是不明白單太後話裏的虛實的,只覺得展歡顏這樣的作為叫人匪夷所思。

單太後臉上的笑容不改,只就有一下沒一下的攏着杯中茶葉道,“為什麽?”

“為了展家的名聲和內裏和睦,臣女只能辜負太後娘娘的錯愛了。”展歡顏道。

當着單太後的面,她很清楚什麽樣的理由才是最合适的。如果要當着單太後的面直言她是因為個人的原因而不想嫁給北宮的,那她就更會成為單太後的眼中釘肉中刺,非要被拔除了不可。

“沒想到你還是個孝順孩子!”單太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語氣嘲諷。

展歡顏對展培做的事情,雖然北宮馳沒有對她言明,但是在她這個位置上的人,想要查一個侯府內院的消息,還不在話下。

只是單太後和展歡顏雙方面都不知道的是,現在展家傳出來的消息都是經過了有心人士的過濾,所以單太後知道的部分——

也只是北宮烈想要透露給她的部分。

因為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展歡顏的一切作為,單太後對她這樣的說辭定是不信的。

展歡顏不語,只就謙卑的垂下頭。

單太後沒再說話,殿中的氣氛卻在無聲中逐漸冷凝。

展歡顏倒是安之若素,旁邊跪着的單語喬則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低氣壓,整個心都惶惶不安。

半晌,就在展歡顏估摸着單太後大約是要耐性耗盡的時候,忽而聽得她淡淡的一聲道:“起來吧!”

展歡顏心裏雖然怪異,但卻沒有遲疑,當即就順從的爬起來。

單語喬則是大為意外,不可思議的猛地擡頭看向單太後,這才發現對方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的幹幹淨淨,冷硬而陌生。

單語喬的一顆心猛地往下一沉,就聽單太後依舊是語氣清明的開口道,“到外頭去跪着!”

一句話,突如其來。

“是!”展歡顏卻是想也不想的已經應了,恭敬的屈膝福了一禮,就轉身往屋外走。

單太後微微一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暗提了口氣——

這個丫頭,可遠比她所預見的還能沉得住氣,面對這麽大的苛責,竟然連一句原因和辯解都沒有。

“站住!”單太後的心裏一悶,脫口喝道。

“太後娘娘還有何吩咐?”展歡顏回頭。

單太後冷冷的看着她,“知道哀家為什麽罰你嗎?”

四十六歲的女人,此時早已不年輕了,但是因為保養的好,臉上連一絲的細紋也沒有,膚色白淨細膩,還宛如三十出頭的貴婦人一般,而同時,這女人的眼角眉梢更是顯露出一種只有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尊貴之氣,只是如今被眼中怒氣一沖,反而透出幾分陰鸷和恐怖來。

“天地君親,太後是君,展家的臣子,哪怕臣女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名聲,但是污泥太後也是不争的事實。”展歡顏微垂了眼睛,只做看不到她眼中情緒,“所以,臣女甘願領罰!”

單太後就是有心找茬,她也只能受了。

展歡顏說罷,就徑自轉身走出去,端端正正的跪在了烈陽之下。此時雖然已經接近十月,但是北方的十月依舊驕陽似火。

展歡顏走出殿外,眯眼看了看天上高懸的太陽,然後就不動聲色的跪下。

因為是要入宮,今日她着裝也是十分正式,裏外合起來足足穿了七八層,這麽曬着,不消片刻額頭上和背上就都泌出一層的汗水來。

藍湄和墨雪兩個跟在旁邊暗暗着急,可這是在宮裏,兩人為免節外生枝,卻是連勸一句都不能,更何況——

她們雖然才跟了展歡顏一天的功夫,可是對于展歡顏說一不二的個性也都清楚,更不敢自作主張。

展歡顏的脊背筆直,表情平靜的跪着。

殿中單太後坐在榻上遠遠的看着,卻是面色陰沉,陷入了沉思。

這會兒殿中沒了外人,單語喬就爬起來,走到她身邊一邊幫她揉捏着肩膀活絡血脈,一邊皺着眉頭不解道,“表姑母,這女人這是唱的哪一出?”

她的表姑母貴為一國太後,自是權威無限,不管是誰到了這裏,不都該是竭力讨好小心翼翼的嗎?若是犯了錯,哪個不是誠惶誠恐的告饒?哪有像展歡顏今天這樣——

單太後都還沒說什麽,她就先給自己定了罪去領罰的?

“你到底也是磨砺不夠,這才正是這個丫頭的聰明之處。”單太後道,唇角牽起的笑容冷酷,“她這是知道依着她做下的事已經是把哀家得罪的狠了,哀家肯定不會輕饒了她,所以才使了這一招先發制人。她自己先攬了個說得過去的罪名在身上,一則是叫哀家出了心裏的這口悶氣,二則也是仗着她人在宮裏,哀家不能不顧自己的身份臉面去和她一個丫頭片子較真。這件事,也就只能這樣糊弄過去了。”

單語喬還是有些不甚明了,嘟着嘴道,“她不過就是區區一個侯府千金,表姑母若是看她不痛快,就算是當場打殺了她,誰還敢有半句怨言?”

單太後如今所處的這個位置,想要無聲無息要了誰的命,全都不過一句話的事。

可是現在——

她卻不能這麽做。

因為展歡雪的事已經把北宮馳推到了風尖浪口上,這個節骨眼上,展歡顏要是就這麽突然沒了,保不準就要引起有心人士的聯想,到時候給翻出點什麽風浪來,就不是她所願意看到的了。

明顯單語喬是繞不過這個彎子的。

單太後側目看她一眼,看到她臉上驕縱輕蔑的神情,臉色就越發的難看了起來。

單語喬一驚,手下動作也不由的一滞,白着臉道,“表——表姑母,是不是語兒說錯話了?我——”

“知道自己不會說話,以後就少說。”單太後冷冷道。

這個丫頭,也就是生了一副好樣貌,完全的不成氣候。

思及此處,單太後的心裏就又多了幾分煩躁之意,擺擺手道,“不用按了,你先下去吧,哀家乏了,要眯一會兒。”

單語喬的心中忐忑,可是她在單太後這裏從來都是懼怕多于其它,當即就不敢遲疑,行了禮先行退到了後殿。

“娘娘!”見到單太後起身,一直不聲不響侍立在側的江海連忙上前遞了一只手過去,扶她進了後殿。

此時的禦書房裏,北宮烈剛和幾位朝臣議事完畢取了折子批閱,突然想起了什麽,就頭也不擡的吩咐了一聲,“傳陸行過來見朕。”

北宮烈處理政務的時候不喜歡留人在身邊服侍,所以伺候他的太監大總管平四兒也是守在外殿的。

“是!”平四兒應道,趕緊抱着拂塵出去。

他是極有眼色的,去了就沒再回,不消片刻,陸行就大步走了進來,“皇上!”

“嗯!”北宮烈一邊低頭專注的在折子上奮筆疾書,一邊随口問道,“萬壽宮那邊,有什麽動靜嗎?”

陸行也隐約猜到了他此時傳召自己為的必定會是這件事,就如實回道,“展大小姐被太後娘娘給罰了。”

“意料之中。”北宮烈手下運筆的動作不受幹擾。

他雖是沒再追問,陸行也還是一五一十把觀測到的情況如實對他禀明,最後又補充了一句道,“當時那殿中就只有太後的幾個的心腹在場,具體她和展大小姐說了什麽屬下也不知道,不過展大小姐在那殿中滞留的時間不長,這會兒還跪在院子裏。”

“依着那女人唯我獨尊的脾氣,那個丫頭幾次三番給了他們母子沒臉,她是定要尋一個借口出這一口惡氣的。”北宮烈道,語氣散漫而篤定,“那個丫頭也是個乖覺的,想必心裏也早就有數,不會吃大虧的。”

陸行只是聽着,沒有吭聲。

北宮烈又取過一份折子展開,繼續批閱。

陸行等了片刻,見他真的沒有別的打算便自覺退了下去。

禦書房裏很靜,除了北宮烈偶爾扔折子到桌上的聲音就再無其他。

一直到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北宮烈才擱了筆。

靠坐在椅背上看了眼大門外明晃晃的日頭,他的眉頭便是不覺的皺了一下。

平四兒見他起身,連忙迎上去,“皇上,您累了嗎?奴才給您沏杯茶來醒醒神吧?”

“不用了!”北宮烈道,面無表情的舉步往外走,“去把桌角的那一打折子帶着,擺駕萬壽宮。”

“奴才領旨!”平四兒道,連忙過去取了折子用托盤捧了跟上北宮烈的步子。

北宮烈并沒有大張旗鼓,只就帶了身邊的幾個人,去了單太後的寝宮,剛進萬壽宮的大門就先瞧見展歡顏孤身跪在那裏的一個筆直而又略顯單薄的背影。

平四兒大聲唱到:“皇上駕到!”

展歡顏聽了,不覺詫異,不過卻沒有回頭觀望,仍是一動不動的跪着。

北宮馳從她旁邊錯身而過,也沒刻意關注,眼角的餘光卻是留了一線,掃見那女子額上細密的一層汗珠,眼底的顏色不覺一深。

“奴才給皇上請安!”江海聞訊已經應了出來,行禮道。

“嗯!”北宮烈淡淡的應了聲,舉步跨進門去,道,“母後呢?”

“太後娘娘之前說是乏了,去了後殿休息,這會子——”江海道,說着就往後殿的方向望了一眼道,“也該醒了,請皇上稍等。”

北宮烈也不急,一撩袍角坐在了椅子上。

宮女趕緊上了茶水。

對于展歡顏的事,他似是沒看見一樣,只字不提。

不多時單太後就被嬷嬷扶着從後殿出來。

“兒臣給母後請安!”北宮烈放下茶碗起身,作勢一揖。

“自家母子,皇帝不必拘禮。坐吧!”單太後道,虛扶了一把。

兩人先後落座,單太後就笑着問道“這個時辰,皇帝不是該在禦書房批閱奏章的嗎?怎麽想到來看哀家了?”

“不是兒臣懈怠,而是有件事比較棘手,不得已,只能過來請示母後一二。”北宮烈道,神色之間毫不掩飾的帶了幾分不悅。

“哦?是什麽事?”單太後手下慢條斯理的攏着杯中茶葉,其實對于北宮烈的來意她心裏已經多少有數,只是故作不知罷了!

“拿來!”北宮烈也不廢話,直接一擡手接了平四兒捧上來的折子,道,“這件事事關二弟,朕也十分為難,所以不得已,只能過來求見母後。折子在這裏,母後還是自己看吧!”

那一打折子足有十多份,單太後一一翻閱,只看到第三本就已經勃然變色,狠狠一下把手裏奏章拍到桌上,怒罵道,“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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