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禮樂奏響,夏晏歸一襲盛服,沉穩走向前殿。
衆朝臣躬身下跪行禮,齊呼大喊:“恭賀吾王。”
夏晏歸依照着本應有的禮制在堂前站定,他的皇後在他身後,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她比他更為辛苦,鳳冠霞帔沉甸甸地壓在她嬌小影子之上,螓首微垂,溫順的眉眼隐在喜帕的紅絲縧之後,顯得隐約朦胧。
夏晏歸一時恍然,總覺今天陽光過于明媚了些,走在長長的白玉石階上時,晃得他幾乎要睜不開眼。
他的妻子,就從這陽光中而來,走到他身旁時,似乎還帶着太陽的溫暖,他和她,隔着喜帕對望,彼此都看不真切。
國師塔被封,司禮大臣是垂垂老矣的甘尚老太傅,他從高高的祭臺上走下來,微微喘氣,卻因激動而顯得臉色發紅,目光炯炯聚着光。
他不得已停頓了一會兒,将氣息調勻,随即有些因蒼老而顫顫巍巍的聲音傳遍大殿。
“禮貴夫婦,易敘乾坤,配陽成化,比月居尊,河洲降淑,天曜垂軒……”
冗長而拖慢的祝辭讓夏晏歸有些分神,他開始在這蒼老的聲音裏思考他和引鶴何以致此走到今天這無可奈何的一步。
在昭告天下國君将立齊琬容為後之後,齊木石進了一次宮,秘密與他見了面。
夏晏歸抿抿唇,或許在此次見面之前,他還并不是真正理解為何一定要讓齊木石傾向皇家,畢竟朝中新晉力量的湧入已經大大削弱了戚王爺的勢力。
但齊木石很坦然地告訴他,若能保齊琬容地位,進而助齊家不衰,戚王爺在朝中地位将一落千丈。
夏晏歸已經不能再去責怪齊木石在此之前的不幫不助,冷眼旁觀,只能默默接受。齊木石在朝野混了如斯年許,如今他和皇上被迫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為皇帝謀劃,就是在為自己打算。
夏晏歸突然明白國師之良苦用心,齊木石為人之狡猾謹慎,是目前的他難以望其項背的,而齊家為相,勢力盤根錯雜,雖比不得近些年猛增勢力的戚王爺,但說到底,還是要齊相的底盤硬而結實。
那現在他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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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晏歸身形依舊一動未動,眉眼有些沉郁,心道:“無論在做什麽,可都不是要在為我祈福就好。”
他還沒有忘記得知引鶴在給他寫祝辭,一心一意想要祝福他立後生子時,那種憤怒又委屈的心情。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孩,拿了最好吃連自己也舍不得動的糖去獻給引鶴,卻被連糖帶人一起掀翻在地……
連“為什麽”都沒辦法問出口,大家都清楚的理由就像一根尖細的銅簪插在喉嚨口,呼上來的血沫兒含了一嘴,将牙齒染得觸目驚心。
拜列祖列宗,跪皇天後土,夏晏歸宛若提線木偶一步一步地跟着做,身旁的齊琬容被人攙扶着,沉重頭飾讓她有些微搖晃。
夫妻對拜時,齊琬容身形一晃,夏晏歸下意識伸手扶住,一旁的嬷嬷連聲賀道:“皇上細致如斯,娘娘有福。”
夏晏歸隐約看見齊琬容微微勾起的嘴角,此刻若是揭開喜帕,應是一副溫柔模樣,賢妻之德,面相可看。
他不由想起德恭昭皇後,父皇的皇後,如今與之同寝皇陵,他記得宮人常說皇後賢德,與世公道無争,他知道他們說的不是現在居于後宮的太後。
引鶴或許再一次選對了人。
夏晏歸開始懷疑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引鶴為皇朝選取一位又一位賢德皆尚的母儀天下之人,他也不能逃脫,引鶴只是在順應天意行事,而他對引鶴無法自拔的愛只是一個不足為道的小差錯。
而如今國師塔長封,他立後冊妃,接着穩定朝野上下,然後會有子嗣……他卻再見不到引鶴。
這讓他不得不懷疑,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引鶴在糾正那一點小差錯,如今看似已經步入正軌了。
夏晏歸咬緊牙,他不甘心。
在嬷嬷的提醒下,夏晏歸才猛然回過神伸手牽扶着他的皇後,一旁的大公公高聲宣布:“禮成——”
長長的尾音像是一根蜂尾的毒蟄穿透了他的身體,讓他整個人都開始發冷,但他深知,這樣的毒蟄在以後的日子還會有更多,甚至更為尖細陰毒,将他刺透,千瘡百孔,所有的傷口都求合而不能,腐肉愈挖愈爛。
就在一旁司禮宣布“洞房”之時,夏晏歸擡手制止了他,轉過身,走出殿門,面對着百官,說道:“朕今日大婚,國師未能于祭臺之上為朕司禮祈福,于天不敬,朕當親入國師塔,與天同在。”
百官唰唰齊跪,“此乃順天之德,吾皇萬歲!”
他看到了齊木石複雜的神色,但一閃而過,齊木石将情緒掩藏得很好,夏晏歸垂眸,他告訴自己他只是在齊木石一個下馬威,以免讓他真的覺得皇帝還得無條件地依靠着他才能穩定這個位子。
他回到殿內,牽起齊琬容柔嫩的手,在他的手中顯得很小,将她送到大殿之後他們本該洞房的景泰宮。
兩人站在宮門前,卻不進去,夏晏歸透過喜帕,能夠隐約看見她的面容,卻讀不懂她的表情,良久,他才憋出一句:“抱歉。”
夏晏歸感覺到他的手被輕輕捏了一下,齊琬容的聲音從喜帕之後傳過來,溫柔嬌羞,“夫君是皇帝,自然要為天下着想,臣妾等着你便是。”
夏晏歸感覺心髒像是被那只反握住自己的小手給狠狠掐住了般,塗着大紅蔻丹的指甲此刻顯得妖而戾。
夏晏歸縮回手,匆匆扔下一句“皇後高德”,讓一旁的大公公重賞之後便離開了。
沒有人跟着他來,夏晏歸松了口氣,再不去想在新婚之夜丢下新娘一人獨守空房時對方的感受如何。
國師塔久未開啓的門重又打開,夏晏歸走了進去,涼意從四面八方襲來,身後大門複又合上,塔內只餘兩盞燭臺悠悠晃晃地燃着。
唯一的光亮大概就是在那重重紗幔之後,夏晏歸緊走過去幾步,又猛然停下,原地跪了下來。
紗幔之後的人不發一語,夏晏歸沉默着長跪不起。
燭火明明滅滅,好似心緒跳動般,兩人的僵持持續到了半夜,塔外傳來煙火綻開的聲音,應是宮內循照禮制,此刻宮內外皆可以煙火助興,恭賀皇帝的大婚。
夏晏歸垂着頭,感覺到引鶴在向他一步步走來,不多時,一雙着白絲緞軟鞋的腳立在他眼前,沒有腳步聲,夏晏歸只憑感覺,也知道他在向自己靠近。
他剛擡起頭,“啪”一聲脆響,恰時塔外煙火綻放,夏晏歸愣了一下,感受到了臉上傳來的火辣感受,才反應過來,的确是一記耳光的聲音。
引鶴用力之大,打得夏晏歸偏過了頭,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引鶴,發現有足夠勇氣扇他耳光之人此刻正全身發抖,久不出塔,使之身體更加孱弱,臉色蒼白如鬼魅。
夏晏歸心中隐隐的怒氣登時轉為無以複加的心疼,他依舊跪在地上,一把抓住引鶴抖得不成樣的手,涼意沁骨,他皺眉,“怎的如此涼?”
見引鶴臉色不好,他讪讪道:“鶴叔,我錯了,原諒我。”
引鶴閉了閉眼,聲音有些虛弱,“你每次犯錯都是這麽說,難道我就應該都原諒你?”
夏晏歸心下一沉,“鶴叔,不用。只是今晚,就今天一晚,讓我待在這兒罷!”讓我待在你身邊……
引鶴看着他,目光悲痛而哀傷,那句“我若死了,你又如何?”始終在喉嚨口翻騰而說不出口,最後他只道:“你在新婚之夜入塔,你讓你的妻子作何感想?你讓齊木石作何感想?你讓滿朝文武百官如何想?你讓天下如何想?”
“幾時,你才能真正長大不再做出如此蠢事?”引鶴看着他,悲痛轉為沉靜,“難道你還妄想我們之間有任何可能嗎?”
夏晏歸沉默不語,只是死抓住引鶴的手不肯放。引鶴想要掙脫,卻險被拉倒在地。
“你要跪,好生跪着便是,”引鶴終于怒道,“如何要帶上我?”
夏晏歸擡起頭,笑得慘淡,“鶴叔,我無論做什麽去哪兒都想帶着你,可你卻不肯跟着我。”
引鶴哼道:“你能做什麽,去到哪兒?”
夏晏歸眼神一黯,點點頭,無比認同,“嗯,因為我是皇帝,什麽也不能做,哪兒也不能去,即便我做盡尋常百姓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去到他們一生都去不到的地方。”
“我唯一的痛苦,”夏晏歸擡起眼,看到引鶴的桃花眼微微泛着光,“就是我恨極自己生在天家,卻又無比慶幸自己還好生在天家,後者讓我遇見你,前者又讓我終其一生求而不得——”
夏晏歸一頓,眼中突然帶了點希冀,“鶴叔,你疼我,你看我這般痛苦,你是先知,你說我會不會真的一生都為求不得所苦所累?”
引鶴心頭一痛,避開了那帶着點乞求的可憐眼神,轉眼看着他身上的大紅喜服,有些喪氣,“皇後好女,君自珍惜。”
說罷,引鶴便感覺已經被抓到發麻的手被松開了,他趕緊朝後退了幾步,塔內燭火不明,他卻也看清了夏晏歸臉上的紅印。
他下意識又向前一步,像以前一樣撫慰走路抑或跑跳不穩而摔了跤,大哭不停的夏晏歸。
但他很快意識到了,這不是以前,那盡管暗,但紅得觸目驚心的印子,是他,親手打的。
他當時怒極恨極夏晏歸做事竟如此沖動不計後果,一想到夏晏歸絲毫無長進,而自己又活不長久就又怒又氣。
而夏晏歸居然跪到了半夜,還不肯回寝宮,他心頭火起,放下從一開始就未在翻動過一頁的書,走了出來,看見人跪在那兒。
等他回過神來,手心生疼,那脆生生地“啪”好似在他耳畔炸開,炸了他個面目全非,心驚肉跳。
引鶴的整個腦袋“轟”地一下爆炸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辭那段出自《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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