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朕知道了。”
夏晏歸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憊。
此刻天色已暗,高高聳起的國師塔隐在夜幕裏,晦暗不明。
他終于還是要走了。
夏晏歸拿起朱筆,久久不落,墨汁落在紙上,渲出一朵殷紅的花。
禦書房外候着的侍衛們靜靜地聽着門內傳來的碎裂聲,吼聲,以及很久很久之後的嗚咽。
沒有人敢随意動,也沒有人敢進去看一看。只道明日打掃的宮人又得忙乎一番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很久了。
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夏晏歸以為翌日國師便會召自己前去,無非又是些為君之道。
但他心中歡喜,摔擲時的煩躁一掃而光,第二天還特地換了身素雅的衣服,他深知他鶴叔的喜好。
但沒有。
整整一天,來傳召的宮人也沒有。
夏晏歸等了三天,終于明白他現在做什麽都沒有人再來管他了,這幾乎是一個真正君王的本來就應有的權力了。
夏晏歸再次砸碎了寝宮所有的擺件而已。
滿地狼藉,一室寂靜。
所有的宮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這就是做皇帝的快樂了?
夏晏歸笑得不可抑制。
……
如今,他終于來告訴自己真的要走了,具體的時間,沒有具體的目的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夏晏歸冷笑,只怕引鶴所落腳之處,就非他夏家土地。
他打開門,走出禦書房,深深地望了一眼國師塔的方向,他留不下引鶴。
明日即是他們啓程之期。
他留不下,但他也不甘就這麽放他離去。
……
“爹爹,我們不回來的話,小九呢?”小練抱着手,看着一床的包裹,敕若還在收拾他的小衣小褲。
“有緣自會相見,”花子夭走進來,“不過你也見不着了,別人是龍子,你是瓜子。”
說罷,他掂了掂床上的一個包裹,有些重,“這是什麽?”
敕若看了眼,“小練的玩具。”
花子夭乜了眼小孩兒,收獲一個鬼臉,“你的呢?我的呢?”
敕若從床角落拎出兩個小包裹,“這兒,你先拿着罷。”
花子夭接過來,指着床上大大小小的包裹,語氣不是很好,“這些都是他的?”
敕若有些赧然,每次去接送小練,他們總要在街上溜達一會兒,小練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有好的他也想給小孩兒買,雖說都是用的花子夭的錢吧,也大大小小的積累了許多。如今,一朝顯現,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嗯,不知道怎麽就買這麽多了。”
花子夭愣了愣,“慈母多敗兒!”
“壞人,他是我爹,是嚴父出高子!”小練撲過去,栽在花子夭腳下。
花子夭一把薅過敕若,對着腳下掙紮的小孩兒炫耀道:“你以為這些是誰的錢給你買的,我才是你爹!”
小孩兒一愣,猛然幹嚎起來去爬敕若的腿,“娘,小練完了,這一生都要毀在這個壞爹手上,娘啊你快離開他,小練才有出頭之日啊,娘啊,你要顧全大局!”
“……”
“去你的,小屁孩兒!”花子夭一把抱起小練朝殿外走去。
二人走遠了,還能聽到小練撕心裂肺的嚎叫,“娘啊!壞人打我!”
敕若輕笑,打包好最後一個包裹。
宮女走過來,床上的包裹不一會兒就被清空。
“麻煩各位女施主了。”敕若合十。
宮女們作福,“小師父不必客氣,可是送到西門?”
“是,西門有馬車在那兒等候。”
行至西門。
花子夭已經站在車旁等候,紅衣灼灼。
向他望來時,敕若突然憶起當初雨夜樹下看見這雙眼時,突然而起的桃花香。
花子夭挑着眉,勾唇一笑,“走了,傻和尚。”
馬車上路。
引鶴突然笑道:“我還不曾想有生之年我會離開這座皇城。”
敕若看向他,“是我連累了你。”
引鶴一聲輕笑,“是啊,你可把我害慘了。”
“不過,”他又道,“若不是你來了,或許我真就讓自己這麽走了。”
“若能入輪回,來世一聲平凡,倒也是可想的,”敕若垂眸,“只是入不了罷了。”
行至城外,敕若突然道:“引鶴,那白玉簪一事,你說你是知道的。”
引鶴眯着眼,恍然一笑,“近來雜事繁多,倒是忘了當初留你的條件。”
他笑了笑,“那玉簪是當初一位故人的舊——”
引鶴的話戛然而止,馬車停住了。
“國師莫再說故人,卻看這位故人如何?”車外花子夭的聲音淡淡響起,無不嘲諷。
引鶴心下一沉,已然猜到車外是誰,今日走時他不來送,勢必就是在這裏等着罷。
他撩起車簾,只見夏晏歸身着黑色鬥篷,面色陰沉,靜立在車前。
小練好奇,鑽出了個頭,卻被敕若拉了回去。
“不要胡鬧。”
他聽見敕若訓小孩兒的聲音,下了馬車。
“皇帝可是來送我?”他攏着手,“難為皇帝了,這般遠的就等着,好意心領了。”
雖是這麽說着,引鶴面上卻是淡淡然,沒有絲毫感激之意。
夏晏歸抿了抿嘴,似是百般不情願,“鶴叔,可否——”
“不可。”猜到他要說什麽,引鶴打斷了他的話,帶着斬釘截鐵的意味。
周圍還有人,夏晏歸帶來的貼身太監,花子夭亦是坐在馬車上也不進去,等着看好戲。
夏晏歸再沒臉皮的事也做了,引鶴照走不誤,他的挽留對引鶴來說沒有絲毫意義。
他将懷中的小東西遞出去時,突然為自己感到悲哀。
不出他所料的,引鶴瞪圓了那雙桃花眼,顫抖着聲音,“夏晏歸,你騙我?”
夏晏歸不答,“你走可以,他跟着你走。”
“你騙我?”引鶴像是氣極,猛然咳嗽起來。
敕若聞聲出來,扶住了身形不穩的引鶴,夏晏歸默默收回了向前的腳。
“朕騙了你。”夏晏歸看着懷中的嬰孩,此刻睡得正香,幾聲呓語,顯得天真無邪。
若一開始告訴引鶴孩子夭折,引鶴必不相信,最終會查出來他将孩子藏在何處。
不如一開始他告訴引鶴孩子很好,引鶴自然不信他,只信自己親眼所見,引鶴去查反而會得知孩子夭折,皇後被禁足反省一事。
引鶴會崩潰,會對自己大失所望,會相信這就是自己做得出來的事,當所有的情感累積在一起時,反而不會再去深究消息真假。
夏晏歸不由苦笑,無論如何,這場騙局的成功無疑都只體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引鶴對他的不信任。
他對他的愛,最終只導致了這個下場,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他得到了引鶴的同時,也失去了他。
引鶴好半天才緩過來,眼中的失望刺痛了夏晏歸,他不由手上用力,卻驚醒了小孩兒。
哭聲爆發,夏晏歸有些慌亂,他在出宮前吩咐給小孩兒喂少量無副作用安神的藥,但此刻藥性已然無用。
刺耳的哭聲振着夏晏歸的耳膜,他只得收回手,笨拙地搖了搖。
身後太監站着不敢動,引鶴冷眼看着,敕若想上前,卻被花子夭一把撈了回去。
搖了好一會兒,哭聲依然不止,夏晏歸擡眼看向引鶴,“鶴叔……”
引鶴不理,“既然皇子無事,皇帝請回罷。”說罷,轉身走向馬車。
夏晏歸卻在身後冷冷道:“鶴叔,大夏的繼承人只會有這麽一個。”
引鶴頭也不回,“很好。”
“你若敢獨自一人走,”夏晏歸聲音陰郁狠戾,“大夏再無繼承人!”
身後太監一驚,跪地長哭,“皇上!”
引鶴身形一頓,眼看着又有不穩,敕若被花子夭抱住,只得擔憂地喚了聲:“引鶴?”
引鶴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他轉過身,“夏晏歸,你越發長進了。”
夏晏歸不答,向引鶴走了幾步,把哇哇大哭的小孩兒遞了出去。
“成人後,朕會來接他。”
夏晏歸頓了頓,柔聲道:“鶴叔,我不放心別人來教他,我信任的只有你。”
他說得很輕松,“你也不必如何費心,只是每月寄封信來,好讓我知道他的近況罷。”
引鶴遲遲不接,夏晏歸也不收回手,一時只有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
太監是夏晏歸的心腹,看着小皇子出生,之後的一系列事都是他經手,也知道夏晏歸對國師的心思,卻依然猜不透這年輕皇帝想的是什麽。
但此刻,小皇子哭了很久,嗓子都有些啞了,卻依然犟着一直哭。
他心疼至極,拊地而哭,涕泗交橫,“國師行行好罷!小皇子受不得這般哭法啊!”
引鶴冷笑,“一條好狗,是我把他弄哭了不成?”
随即他看向夏晏歸,年輕皇帝的眉微皺着,看着自己的眼睛已經很複雜,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皇帝都大抵如此罷。
他嘆了口氣,将小孩兒接了過來,輕聲哄着。一見有人哄他,小孩兒哭聲也就慢慢小了下來。
通紅的小臉,不停地抽噎着,看上去可憐極了。
“取的何名?”引鶴問道。
夏晏歸走過去拍拍兒子的臉,這番一動作與引鶴已是挨得極近。
他側過臉,溫熱的鼻息撲灑在引鶴耳畔。
“鶴歸。”
引鶴瞪向他,幾乎想把懷中小孩兒扔回去,“取名何等大事,不問蒼天鬼神,擅自取名,作得何數?”
夏晏歸不答,伸出了手指逗弄着引鶴懷中的小孩兒,引鶴将他抱過去,已然代表着他的目的達成。
引鶴想了想,後退一步,“即便不問鬼神,也要避諱着你的名。”
夏晏歸此刻卻直視引鶴,目光灼灼,“我已經将此名載入皇族譜系,我就要取‘鶴歸’,我要讓你念着他的名,想着這裏”——他指了指腳下——“還有人等着你,一直守着這片河山等你。”
“我要你記得,這江山我是為了你守的;我要你記得,我為你做了什麽;我要你記得,我真正要的是什麽。”
突然,他語氣哀傷,“鶴叔,你會記得嗎?”
“你會記得回來嗎?回到我的身邊?”
引鶴向來受不了這樣子的夏晏歸,他抱着小孩兒匆匆上了馬車,卻不答夏晏歸一句話。
夏晏歸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只得讓開路,看着花子夭對他嘲諷一笑,揮鞭而去。
太監跪在地上,半晌無聲。
擡眼卻只見皇帝背對着自己,望着京城高而宏偉的紅色城牆。
人道是:世事心傷,應是涼茶醉骨,淡鹽苦。
作者有話要說: 争取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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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