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出發前的準備

整整十五分鐘,雷歇爾用不容置疑的語調講解了地獄內戰的勢力分布與實力對比,以此說明色欲主君是最好的選擇。于是我确定他對如今的狀況萬分惱火,否則他根本一個字都不會跟我解釋,只會擺出一張“我無須對愚蠢的凡人解釋”的臉。

魅魔,我的前導師雷歇爾。

以上兩個天南海北的詞,放在一個句子裏就相當可怕,更別說在中間畫個等號。

我剛剛被雷歇爾從街頭綁架那會兒,整整三天,他沒給我吃一點東西。到我被餓昏再被救醒之後,我才意識到他并沒有刁難我的意思,只是忘了“半精靈幼崽居然需要吃飯”——人類幼崽也需要吃飯好嗎?什麽樣的精神病才會忘掉人需要吃飯這件事?!等我們相處日久,我才意識到這遺忘情有可原:雷歇爾自己不吃飯,而他在塔裏養學徒活像放養土豆,有魔像照顧,平日裏才不管他們吃喝拉撒是死是活。

雷歇爾的所有時間都忙于研究魔法、尋求知識、打劫巨龍、踢冒險者屁股……諸如此類的偉大事業,他是如此忙碌,以至于對一切必要的生理活動都深惡痛絕,将之視作浪費時間。要不是一些法術只有生者才能使用,他肯定早就抛棄了肉體,轉行當巫妖去了。

理所當然地,位居“最受法師歡迎召喚物top10”第一名的魅魔,根本不在雷歇爾的法師塔中露面。他對那些召喚魅魔暖床的法師表現出了十二分的嘲笑,我青春期時曾經非常想知道,我一把年紀的老師是不是個處男。

現在……

魅魔雷歇爾。

“怎麽了?”雷歇爾狐疑地看着我。

“衣服沒穿夠。”我如此解釋方才的寒顫,“地上冷,我能先起來嗎?”

雷歇爾在旁邊踱步,他講解期間,半點沒想過解開我身上的束縛法術,仿佛忘掉他已經給我拴上了另一套法術狗鏈似的。聞言他低頭瞥了我一眼,我展現出我最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笑容來,雷歇爾緊皺的眉頭松開了一點,用靴子尖拍了拍我的臉頰。

“就像昨日時光重現,嗯?”他似笑非笑地說。

這裏需要澄清一下,黑魔王雷歇爾的學徒給他做報告時不需要趴在地上,更不需要親他的靴子,那都是冒險者們豐富想象力的産物,是假的,都是謠言,我願以當事人之一的身份鄭重辟謠。但雷歇爾的确有個十分大反派的愛好,那就是站在高處俯視別人的腦門兒,享受高高在上(字面意思)的快感。他有一把懸浮的椅子,常年在距離地板一米到一百米的位置之間位移,鍛煉了學徒們常年伏案工作的脊椎,真是用心良苦。

所以我的導師顯然沒有忘記我還趴在地上,他只是通常運轉,在扮演一個狗日的控制狂,也就是雷歇爾本人。哇哦,分開這麽久我都快忘掉這點了。我像過去一樣努力仰視着他,心想他一定能與那些揮着鞭子的收費女士很有共同語言。

在過去,被導師壓榨得生不如死的時候,我也會做這種事。在腦中把他假想成一個滑稽的小醜,一只趾高氣昂的貓,諸如此類,只是為了解氣,至少大部分時候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雷歇爾是黑袍法師中相當親切的一個,他基本不讀學徒的腦子(除非哪個學徒蠢到無法表述清楚自己看到的重要東西),歡迎一切背叛與陰謀,并将失敗者作為教學例子公之于衆。于是我的各種幻想都安全地呆在我腦中,至今活靈活現,日久彌新。

是的,我也腦補過魅魔。

腦補進行到這裏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現在我的導師就是個魅魔。

我的腦子受到了第二次沖擊,這回終于真真正正将魅魔與雷歇爾聯系在了一起。一方面,過去的想象為我提供了太多不存在的畫面,另一方面,假想成真時,你的恐慌根本不會因為假想過就降低哪怕一點點。腦補你的老師穿網眼襪是一回事,在黑袍下真看到一雙高跟鞋(還他媽是紅色)是另一回事,後者的威力足以讓膽小一點的人心肌梗死。一時間我靈活的舌頭打了結,精巧的回擊在舌頭上轉了一圈,咕嚕一聲又滑進了喉嚨,再無蹤跡。

雷歇爾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似乎在疑惑我的啞口無言。他冷哼一聲,臉上陰慘慘的笑容很快滑落了,不知是因為滿足還是無趣。

束縛被解開,我連忙爬了起來。雷歇爾說:“我們今晚就走。”

他說這話的口氣不容置疑,無疑又是一個命令,不準備接受“為什麽”和“去哪裏”的詢問。雷歇爾似乎在這麽短的時間中迅速拾回了身為我導師的自覺,仿佛我從未離開,他從未因此對我萬裏追殺。

而我,盡管謙恭的回答已經到了嘴邊,我還是及時剎住了車,想起自己不再是個必須聽命的學徒。

“恐怕不行。”我說,“我得做些準備。”

“那現在去做。”雷歇爾說。

“時間不合适啊。”我誠懇地說,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雷歇爾皺了一下眉頭,勉強點了點頭。

我看着他,等他開門出去或憑空消失,而他對我期待的目光視而不見。雷歇爾徑直走到了我那張單人床邊,嫌棄地抖了抖亂七八糟的被子。他一把脫掉帶着兜帽的袍子,挂到旁邊的衣帽架上,踢掉鞋子,鑽進被子,一氣呵成。

“老師?”我問。

他背對我躺着,沒有理我。

“老——師——?”五分鐘後,我用更小的音量說。

他一動不動,身軀在被子下均勻地起伏,仿佛已經睡着了。雷歇爾是個入睡非常快的法師,他的睡眠機制也和本人一樣講求效率,于是我……

“你可以試試。”他陳述道。

我灰溜溜縮回手,收起捏在手心裏的傳送卷軸。仔細想想這麽幹沒有意義,靈魂綁定不可解除,逃開又有什麽用呢?

我環顧周圍狹小的房間,床鋪被占據之後,能躺的地方只有冰冰涼硬邦邦的地板,我剛和它做過非自願的親密接觸,今晚不想再來一次。我很想出去問好心的老板要一床地鋪,但要是雷歇爾因此神經過敏給我甩個惡咒,那就很不劃算了。

我嘆了口氣,坐到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上。

這位置剛好對着雷歇爾的後背,很好,省得我再挪椅子。我百無聊賴地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凝視我的床,想起過去守夜的時候。那會兒我的目光總是避開老師躺下的地方,要看也只是迅速的一瞥,像偷窺一樣緊張刺激。雷歇爾對他人的目光總是非常敏銳,你不知道他何時會突然睜開雙眼。

現在我可以明目張膽地看了,最好他被我看得睡不着,咱倆互相傷害,誰也別想睡好。我的前導師對我使用了靈魂綁定咒,想必不會因為這種小小的問題把我怎麽樣。我拖着腮,凝視那頭灰白的頭發,雷歇爾身上也只有這裏符合他的年紀。

有一只魅魔脫了袍子躺在我的床上,我居然在一米外的座位上枯坐到天明;一手栽培了我又企圖摧毀我的導師在某個夜晚不請自來,搶走了我的床……兩者不知哪個更加超現實一點。我心中翻騰着無數個念頭,一整晚都沒有一絲睡意。而雷歇爾沉沉入睡(至少看上去如此),睡足了一整晚,仿佛很久沒休息過一樣。

第二天,我去做了離開前的準備。

我跟旅館中的大家告別,請早起的客人們喝了一輪,把修好的玩具給小瑪麗送去。兩天前我就答應給老板的女兒修好那只木偶,本來還打算美化一番,可惜事出突然,只好原樣奉還。小瑪麗奶聲奶氣地感謝了我的努力,在我的臉頰上留下一個濕噠噠的吻。随後幾個女招待争相在其他位置留下了鮮紅的唇印,祝我有一個好運氣。

游吟詩人海曼在起哄聲中高歌一曲,與老板娘跳了一支舞,在大家的歡送中離開了這裏。同行者雷歇爾站在十米開外的陰影當中,已經等了幾十分鐘,抱着胳膊,敲打着手肘的手指說明他快要用光耐心。我走過去時他猛地擡起頭來,匪夷所思道:“這就是你說的準備?”

他大概想不通我怎麽敢為了這種小事跟他讨價還價。

“要是我突然失蹤,發現這事的人沒準會上報給聖殿騎士。”我一本正經地胡扯道,“那些牛皮糖都很煩人。”

“每天都有無數個愚蠢的旅客失蹤!”他嘶聲道,看上起快被我這不走心的解釋氣笑了。

“但我絕對是其中最受歡迎也最英俊的人之一。”我自豪地昂首挺胸,對他張開雙手,“您說是吧?”

他的眼中閃着危險的光,我的後背到頭皮一下子繃緊了,出于直覺和某種久遠的條件反射。有那麽一會兒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試探得太過,我們分別太久,我并不真能确定他對我的容忍限度。防護法術的第一個音節就抵在舌尖,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亂動。

漫長到煎熬的幾秒鐘後,雷歇爾轉開頭,大步向前,抛下一句冷冷的命令:“把你那張蠢臉擦一擦。”

“當然當然!”我笑嘻嘻地拿袖子擦着臉,心髒突突亂跳,知道自己贏了。

靈魂綁定是一對一的法術,我逃不掉,他也別想。如果我的前導師走投無路到需要尋求我的幫助,那我的籌碼恐怕比我以為的更多。

雖然沒法擺脫這一要命的爛攤子,但至少,我能在這一過程中給自己找點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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